平叛前夜:宣德元年,失敗的二次「靖難」,慘烈的朝堂暗戰

2024年4月8日 18点热度 0人点赞

文/松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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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喜明宣宗行樂圖軸

宣德元年(1426年),新帝德政尚未化民,大明的天下,遠未海清河晏。

一場謀劃多年的皇族叛亂,徹底淪為鬧劇,為本年歷史寫下黑色的注腳。

朝廷平叛僅用了11天,其中路上用了10天,正面戰斗1天。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帷幕還沒拉開,就已劇終。

叛亂的主角最終沒能復 制「靖難」的劇本。他的命運,早已註定。

01.

寶島甲本《北京宮城圖》

宣德元年七月初四(1426年8月6日),北京行在紫禁城

朝堂上的朱瞻基憂心忡忡,隱隱的不安讓他如鯁在喉。

這是大明開國第59年,列聖相襲,創守不易,國家篳路藍縷,歷經多難。紫禁城在兩年內竟兩次易主,最終有驚無險地實現了和平交接。

自宣德改元以來,朝廷繼續洪熙朝休養 生息的基本國策,弘施霈澤,與百姓生息,與天下更始。然而,德政尚未嘉惠群黎,海宇治平之福的盛景遠未到來。

本年春夏間,一場罕見的旱災席捲了南、北直隸山東山西湖廣江西諸省。各地久旱無雨,陂塘多涸。遍地田稼焦槁,民皆艱食。北直隸保定府順天府真定府甚至還出現了蝗災

尤其是山東一省,旱情已持續兩年。去歲東昌府等地田谷薄收,今年入夏以來,長時間旱情又導致各府麥子顆粒無收,秋糧收成也已岌岌可危。各府州縣呈報的奏報,出現了可怕的流民遷徙。

不遠處三大殿的廢墟,像一位錚錚鐵骨的諫官,警示着朝堂上的君臣們,提醒他們勿忘居安思危的古訓。五年前的佛誕日,一場雷火將紫禁城三大殿燒為灰燼。太宗皇帝朱棣連年北征韃靼、南定交趾、數下西洋,傾盡國庫,國家實在已無力重修。

洪熙元年以來,朝廷改弦更張,計劃還都金陵,以省民力,讓天下休養 生息。數年間,山東地區災害頻仍,百姓流離失所,寬恤撫民乃當務之急。

朱瞻基當朝宣布,豁免山東地區今年夏稅。他殷殷囑托戶部尚書夏原吉

朕為天下生民 主,孳孳夙夜,圖惟利安。夫窮而不恤,豈為父母之道?山東今年自春涉夏,雨澤不降,麥不遂成,人用艱食,深可矜念。凡山東所屬郡縣,新被旱傷去處,悉免今年夏稅,有司務存寬恤,勿有所擾,用副朕恤民之心。(《明宣宗實錄》卷十九)

朱瞻基如此關心魯地災情,不單是寬政愛民之需。永樂一朝,朝廷大修宮殿,開挖運河,先後在山東征調數十萬民夫,加之水旱叢脞,百姓早已苦不堪言,6年前爆發的唐賽兒叛亂,震動天下。往轍絕不能重蹈。

連環畫當中的唐賽兒形象

更何況,山東樂安州那位野心家,蠢蠢欲動,隨時可能利用山東災情大做文章。

近日以來,朝廷不斷收到的山東各級官府奏報,那位野心家的謀逆舉動緊鑼密鼓,已越發肆無忌憚:

今山東三司及衛所、府、州、縣官,布政鄧真等及爾護衛軍校余丁枚青等、民人王等五百餘人,奏爾反逆。(《御製東征記》)

朝廷寬恤山東百姓,絕不能給那位野心家以可乘之機。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進入七月以來,各地旱災絲毫未減,南、北二京也不斷出現詭異的自然災害:

七月初二,京師地 震;

七月初三,京師地生毛,長尺余;

七月十二日,南京地 震,起西北,隨止;

七月十四日、十五兩天,南京地 震,起西北,隨止。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一種危機感籠罩着朝堂。上天示警,似乎預示着將有大事發生。

……

八月初一(9月2日)深夜,皇帝的清夢被打斷。英國公張輔夤夜叩宮求見,宣稱有十萬火急之事。

聽完張輔奏報,朱瞻基大驚!

大明朝的滔天巨浪,已迫在眉睫。

02.告變

漢王府舊址

英國公同來的,是一個綁縛着的奸細。

幾個時辰前,此人跑到英國公府上,大肆宣揚謀逆之言,公然策反張輔。

張輔像,取自明王圻輯《三才圖會》

他叫枚青,本是漢王府的護衛余丁,也是漢王朱高煦的心腹。他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潛伏北京,為漢王串聯勛臣。而串聯的內容更是大逆不道:漢王很快舉義靖難,希望張輔能作為內應:

高煦遣親信人枚青等入京,約舊功臣為內應,青至太師英國公張輔所,輔暮夜縶之以聞。(《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聽聞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後,張輔無比震驚。漢王朱高煦,這個仁宗皇帝的親兄弟,當今皇上的親叔叔,竟如此膽大妄為,包藏禍心。

看來漢王反跡已彰。謀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形勢已刻不容緩。不得已之下,他直接將枚青逮捕,押送皇宮,憑皇帝處置。

聽完張輔的奏報,朱瞻基睡意全無,親 自審訊了枚青。

枚青經不起天威震怒,全部招供。他的供詞也印證了連日來諸臣、太監的奏報:

漢王要反了!

朱瞻基稔知這位叔王的秉性。他在靖難中立下汗馬功勞,素懷異志。永樂一朝,他希冀嫡位,卻最終失歡於太宗皇帝。皇祖朱棣甚至交代朱瞻基,將來若漢王危宗社,可以除之,「吾為君父在上,彼尚敢然,將來何有於爾父子?爾但毋忘吾言,有危宗社者,當為宗社除之。周公誅管蔡,聖人所為也。」(《明太宗實錄》)。

永樂十五年(1417年),太宗皇帝將朱高煦趕到樂安州就藩,徹底斷了他的奪嫡念想。自那時起,父親朱高熾大位的主要威脅,是另一位賴在京師不走的叔王朱高燧,而不再是這位靖難功臣。永樂二十二年太宗皇帝駕崩於榆木川楊榮等秘不發喪,星夜回京,擁立朱高熾即位,也主要是防着趙王

直至去年四月,42歲的朱高燧才不情願地離開北京,就藩彰德府。一個月後,仁宗皇帝賓天,形勢再度危急,還在南京監國的朱瞻基,接到馳召璽書後,即日就道,火速回京,一路上躲過了漢王的伏擊截殺,得以順利繼位。

自即位以來,他雖知兩位叔父覬覦之心仍在,時時窺視朝廷信息,但已難成氣候。所以朝廷雖有防範之心,但賜賚漢、趙二府寶玉諸物加厚。本年正月間,朱高煦遣人向朝廷貢獻元宵燈,朝臣奏報朱高煦以進獻為名,行窺瞰朝廷之實。朱瞻基雖有警覺,但仍然復書慰勞。

朱高煦大概是想向皇帝大侄子表明自己再無大志,只想做個富貴王 爺。於是,他不斷向朝廷索取物品。

朱瞻基當然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朱高煦絕不滿足僅做富家翁,只是懶得揭穿。既然你 麻 痹我,我也蠱惑你。予求予取,我都滿足你,只要不危害社稷,量朝廷之物力,結叔王之歡心:

高煦日有請,及言朝政,上曲徇其意。索駝與之四十,索馬與之百二十,索袍服又與之。高煦益自肆。(《明史紀事本末》卷二十七)

然而,數月以來,山東各級官府關於漢王謀反的奏報日集闕下。張輔入奏數日前,朱瞻基派遣太監楊瑛賜漢王袍服材。楊瑛自入樂安州境內,不斷聽到當地軍民高發漢王謀反。他嚇得還沒見到漢王,就跑回京師,向朱瞻基奏報:

送駝馬者及楊瑛中道聞之,皆卻還,上曰:「其果然耶!」 ……山東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所屬府州縣,及真定等衛奏皆至。(《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當時聽到這些信息,朱瞻基並非不信,只是覺得謀逆是個系統性的大工程,當年祖父謀反,那可是集數年之功。漢王雖素有賊心,但畢竟需要時日、物力。以漢王府那點人馬,火候還遠遠不夠。

朱瞻基甚至認為,他防範的主要對象應當是趙王。漢王充其量不過是派幾個奸細,而趙王盤踞北京近20年,在宮內、府內的勢力盤根錯節,甚至宮內太監都有不少是他的眼線,徹底剪除之仍需時日。

審訊完枚青後,朱瞻基暗自驚心,雍容的外表下,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自己以前對這位叔父的預估,真的是大錯特錯了。他的不臣之心哪裡還是小打小鬧,之前上告者眾口昭昭五百人,他可以理解為道聽途說;太監楊瑛自樂安州回報,他可以理解為危言聳聽,但如今英國公親縛漢王的心腹,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局勢已嚴重到公然串聯勛臣,約為內應的境地。

漢王反跡彰彰,真的要造 反了!

夜審枚青引起朱瞻基的震怒,其實還有另一層更深含義,甚至連張輔本人都無從知曉。

北京數十位勛臣,朱高煦偏偏選中了張輔作為策反對象。

洪武、永樂乃開創之君,分封了大批勛臣。張玉、張輔父子是永樂朝不世名將,出生入死,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張輔本人四犁交趾,三擒偽王,威鎮西南,復中華數百年之故地,後又三次隨太宗皇帝北征漠北,受太宗遺命輔政,掌中軍都督府,「凡軍務,悉屬輔統之」。

功名顯赫的另一面,是功高震主、軍權過重。自洪熙以來,張輔進位太師,看似儋爵九命,冠秩三台,赫赫具瞻,然背後卻暗含着深不可測的帝王心術。此時張輔51歲,正是武將春秋鼎盛的年紀,朱高熾、朱瞻基父子卻逐漸將他明升暗降,調離軍機重地,去做些掌管經筵、兼修實錄的儀式性工作,以成國公朱勇取而代之:

宣德初,(朱勇)加太子太保。時上以太師英國公張輔位望尊重,不欲使掌六師,而命勇代之。(《弇州續稿》)

然而在宣德元年,這些跡象尚未明顯,朱瞻基的縝心思尚屬機密,徹底解除張輔的軍政大權要到三年以後。此時天下人皆知張輔善兵望重,歷事四朝,是皇帝無限信賴的心膂重臣。而朱高煦卻准確的掌握了這些連張輔本人都未知的深宮絕密,可見他對朝局已洞若觀火,對朝堂的滲 透早已無孔不入。

明代《明宣宗斗鵪鶉圖軸》

自己周邊可能到處都是漢王的眼線,甚至貼身侍衛、太監、嬪妃都已被策反。若不是張輔公忠體國,自己還無從得知這些危險。

更為嚴重的是,漢王私下串聯,「約舊功臣為內應」,對象絕不止英國公一人,但僅有英國公選擇了主動告發,其他公侯勛臣在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面前,竟然都保持了緘默。

若這些人心懷怨望,與漢王內外勾結,效仿當年建文朝南京城內的徐增壽,這將是「靖難」的重演啊。

朱瞻基脊背發涼,殺機從心中緩緩升起。

於是,明朝官方將這一天,定為了漢王朱高煦的造 反 日期:

宣德元年,八月。壬戌朔,漢王高煦反。(《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這大概是朱瞻基本人的決定。《明史》及其他官方史料也沿襲了《實錄》的說法。但該說法很有問題。這一天,朱瞻基最終確信漢王要謀反,而漢王並未實際起事。此事在朝堂之上還屬絕密,只有朱瞻基、張輔及少數心腹大臣知曉。

按照正常邏輯,漢王是本朝名將,既要謀逆,也絕不會倉猝行事,肯定要有幾個月甚至數年的准備時間。朝廷尚有充足的時間備戰。

然而,夜審枚青沒過幾天,紫禁城再次震動。

一位樂安籍的官員叩闕,泣血上陳:

漢王謀逆日期已定,即將舉事。

這位官員叫李浚,時任監察御史,因父親去世丁憂在家。朱高煦派人招攬,他因而得知朱高煦謀逆全部計劃。於是,他將家人隱藏起來,變易姓名,星夜間道往京師告變:

浚,山東樂安州人,時丁父憂家居。高煦反謀己著,遣人招浚,浚不從,變姓名,潛走京師,發其事甚悉。(《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按照《國榷》的記載,朱高煦獲悉李浚進京告變後,派人一路追殺。最後李浚僥幸逃脫,朱高煦斬殺使者滅口(「高煦知之,追浚不及,磔使者」)。

而按照地方志及李氏族譜的記載,李浚告變的過程更為離奇曲折。漢王派指揮王斌利誘李浚,許事成後委以左副都御使一職,李浚佯裝答應,以疾 病為由推遲前往。其後李浚緊急與族人商議,由其兄攜母親、妻子隱身避難,李浚攜二子,星夜潛往濟南告變。不料山東都司都指揮使靳榮已被漢王 策反,他封 鎖 消 息,派人赴樂安知會漢王。

李浚偶然間得知靳榮叛變,翻牆逃離山東都司府邸,安頓二子後,化名王 剛,孤身赴京告發。為躲避官道上漢王派遣的殺 手,他抄小路急行,最終虎口脫險。

朱瞻基在文華殿緊急接見了風塵僕僕的李浚。李浚帶來的消息更為炸裂,漢王的謀逆早已部署完畢,如在弦之箭,即將發射:

高煦與指揮韋達、韋弘、韋興,千戶王玉、盛堅、李智,知州朱恆等,數年以來,日夜謀議於樂安城中,造軍器、火器,籍州民丁壯,編為行伍,破州縣獄,出死囚而厚養之,教習戰事,召集諸旁近州縣亡賴強壯子弟及逋逃,賜銀幣,編隊甲,給旗號,習武事,遣人以兵器給各衛所,為信盡奪諸郡官民畜馬,暗結山東都指揮靳榮等為助,旁近有司,亦多趍附。偽署太師、都督、尚書、侍郎等官,皆定擇日舉事,期先取濟南城,然從後率眾犯闕。(《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這個造 反部署,怎麼聽都是當年太宗皇帝「靖難」的翻版。先拿下封地所在行省的三司,作為根據地,然後直取京師。

按照李浚帶來的信息,漢王早已完成造 反部署,將於近期發動叛亂。山東都司的靳榮已然從逆,他們決定「擇日舉事」。李浚大概獲取了具體起事日期,並向朝廷奏報。

那麼,朱高煦究竟選擇了哪一天作為起事日?

《明宣宗實錄》、《國朝獻徵錄》等史料均語焉不詳。根據其後事態的發展,我們可以合理推測,朱高煦和靳榮確定九月的某一天,甚至更晚,發動叛亂。朱高煦的叛亂方案是「先取濟南城,然從後率眾犯闕」,而此時僅山東都司入他彀中,按察司、布政司尚在爭取:

高煦初約靳榮先往取濟南,然不得按察司、布政司官之心。(《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獲知漢王反叛日期後,朱瞻基一面指示心腹大臣整兵備戰,加緊平叛部署,一面派遣使者前往樂安城。

他要敲山震虎,試探一下那位叔王。

03.試探

明代《徐顯卿宦跡圖》(部分)

朱瞻基派出的使者,是他心腹內侍,司禮監太監侯泰

自繼位以來,朱瞻基逐漸重用宦官。司禮監是十二監第一署,侯泰能代表皇帝出使藩國,顯然在內廷位高權重。

侯泰離京前,朱瞻基親 自修書一封。這封御筆書信,字里行間處處充滿了敲打與試探:

昨護衛余丁枚青來言,叔有督過朝廷之舉,予誠不信然!慮是小人離間,不可不告。今皇考至親,惟二叔父,予所賴,亦惟二叔父。即位以來,天地神明,鑒臨在上,豈有一毫拂違叔父之心?而小人以無為有,造言離間,今不得不敷露中懇,以明讒者之妄。且慮軍民傳播驚疑,或別有小人乘間竊發,亦不得不略為之備。惟叔鑒之。昔皇祖賓天之初,小人亦嘗造為誣罔離間之言,賴皇考與叔父同氣至親,彼此無疑,而小人奸計竟不能行,今此輩又欲離間我叔侄,惟叔父鑒之,國家之福,亦宗室之福也!(《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枚青潛伏京師,到處串聯勛臣,皇帝絕不應當知道這號人的存在。如今皇帝卻告訴漢王,「護衛余丁枚青來言」,那麼叔父,你猜我是否知道了漢王謀逆的詳情了呢?

這個枚青是個傳播謠言的小人,妄圖離間叔侄關系。他「造謠」說,您指責朝廷犯了重大過錯。我鐵定不相信,我就您和趙王兩個叔叔,畢竟咱是至親,天地、神明作證。自從當了皇帝,我可是事事順着你們的心意,咱們應當同心同德,千萬不要因小人離間而傷感情。叔王,您要當心啊!

書信的題眼在「督過朝廷」。朱瞻基點到為止。

皇帝暗示漢王:我在朝堂上給你充分保留了顏面。給你機會,讓你澄清「督過朝廷」的謠言。

若你從朝廷這「不小心」打探到信息,枚青被逮下獄了,千萬不要有疑慮,他因傳謠才被抓的,這裡面絕對沒有串聯 大臣造 反的事情。

叔王,你要懂分寸,識抬舉。

臨行前,朱瞻基面授機宜,囑托他觀察漢王動向。侯泰奉皇帝的親筆書信,朝樂安州星馳而去。

然而,侯泰前腳剛離京,漢王的使者後腳就到了天子腳下。

八月初六(9月7日),山東樂安州百戶陳剛叩闕,呈上漢王奏章。

這是一封「督過朝廷」的奇文。

皇帝剛要漢王澄清「督過朝廷」的謠言,漢王「督過朝廷」的奏章就來了;皇帝要試探、敲打漢王。而漢王竟然反過來試探、敲打朝廷。

而且時間恰到好處,皇帝御筆書信還在路上,漢王奏章就已經准確地出現在了御案上。皇帝讓他澄清「督過朝廷」的謠言,他就直接承認:我澄清,這不是謠言!

而且,皇帝大侄子,我要放大招了,看你怎麼應對!

讀完奏章,朱瞻基大呼:

「高煦之不臣,天地、祖宗實監臨之!」

六百年後,我們已無法獲悉奏章全文,只能從《明宣宗實錄》記載中,探知這篇奇文的梗概:

言「仁宗皇帝不當違洪武、永樂舊制,與文臣誥敕封贈」,謂上「不當修理南巡席殿等事,為朝廷過。」遂斥二三大臣為奸臣,而指夏原吉為首,並索誅之。末為危語,以撼朝廷。又為書諭京師公侯大臣,指斥乘輿,索誅奸臣,造誣飾詐,極其詆毀。且言「已分兵守要害,以防奸臣之逸。」 《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按照實錄的記載,這篇奏章核心有兩點:指斥乘輿,索誅奸臣。

仁宗皇帝擅自誥敕封贈文臣,朱瞻基修理南巡席殿,這都是違背祖制的重過。

你們父子兩代皇帝犯錯的核心原因,就是朝中有三兩個奸臣當道,夏原吉乃奸臣之首。我已作好准備,分兵把守要害,防止奸臣逃跑。

怎麼看,朱高煦都像是照着27年前朱棣靖難的劇本,進行拙劣的模仿:

當年起兵靖難之初,太宗皇帝也曾向建文朝廷上了一封奏章,督過朝廷,指斥乘輿,所謂「奸臣跋扈,蔽陛下之聰明,誣直為枉,加禍無辜」(《明太宗實錄》)。

當年太宗皇帝也要索誅奸臣齊泰黃子澄,「去此凶慝,以肅清朝廷,以永安宗社,以保全親藩,以福庇生民。」 (《明太宗實錄》)

看來漢王是鐵了心要要復 制「靖難」的劇本。按照他的邏輯,若朝廷不遵從他說指示,仍縱容夏原吉等奸臣,那麼他漢王就有充足的理由興兵靖難。接下去,他還會引用太祖《皇明祖訓》的昭昭明文:

如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皇明祖訓》)

皇帝大侄子,如今朝廷無正臣,內有奸惡,我作為太宗嫡子、大明親王,已訓兵待命,就等着你的反應了。

夏原吉像,取自明王圻、王思義撰《三才圖會》

這是在向朝廷挑釁,在宣戰!

朱瞻基把漢王的奏章遍示群臣,仰天長嘆:

「我國家不幸有此事,豈可已乎?」

這封奏章進一步刺 激了朱瞻基的敏 感神經。漢王視朕何如主也?他想當太宗皇帝第二,但我卻不是建文君。

國勢如此,平叛定亂,唯有一戰。

他當即乾斷,任命68歲的老將、陽武侯薛祿為主帥,率領北京行在大營五軍將士,擇日出征平叛。

大約兩天後,樂安城內,兵甲壯盛,將士山呼。漢王朱高煦南面而坐,難掩臉上的桀驁之氣。

時年46歲的他,或許曾無數次想起24年前那個夏天,在長江邊上的浦口,即將踏平南京城前,老頭子撫着他的背,意味深長地說道:

「吾病矣,汝努力,世子多疾。」

這句話成了他一生的心魔。

太宗皇帝

他曾經離那個位置如此接近,卻總是功敗垂成,最終只能在這樂安城內蜷伏爪牙忍受。他不甘心,也無法認命。本就是靖難名將的他,決心再來一次「靖難」。為此,他已經謀劃多年。

他的情報網絡遍布北京城。朝堂舉動他瞭若指掌。當得知皇帝心腹太監前來試探,他決定先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高煦聞泰至,嚴兵而後入之。觀上所賜書畢,謂泰曰:「朝廷知我舉兵耶?」泰曰:「雖多人言之,皇上以殿下至親,固不信。」高煦曰:「爾舊人,宜知我舉兵之故。」泰曰:「不知也。」(《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侯泰來見,他先以盛兵以臨之,讓對方受到精神上的碾壓,然後把他叫到跟前,毫不掩飾地詢問侯泰,朝廷是否知道他起兵謀反。而按照《明史紀事本末》的記載,朱高煦更是蔑視朝廷,看到皇帝御筆書信,竟然傲倨不拜,還南面而坐,讓侯泰跪着回話:

傲倨不拜敕,南面坐,跪太(《明史紀事本末》卷二十七)

讀完御筆書信,朱高煦知曉枚青入京已經暴露。他淋漓盡致地表達對三代皇帝的不滿:

高煦曰:「太宗皇帝聽信讒間,削我護衛,徙置樂安州;仁宗皇帝不復我護衛,不與大城池,徒以金帛餌我。今上舉口譚祖宗舊制,吾豈能鬱郁久居此乎?」因命泰遍觀其軍馬、兵器,且曰:「雖以此橫行天下,可也。吾已遣書入奏,爾今速歸報皇帝,即執送奸臣來。然後議吾之所欲得。」 (《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按照這段記載,朱高煦告訴侯泰,自己豈能鬱郁久居此,我的兵馬可以橫行天下,你回去後通知皇帝,讓他把奸臣綁縛送來,「然後議吾之所欲得」。

在漢王一系列極限施壓下,這位皇帝跟前的紅人完全亂了方寸。朱瞻基的囑托早已忘到九霄雲外。

更為離奇的是,兩天後,侯泰回京復命。這時朝廷即將出征,作為皇帝心腹的侯泰,本應將安樂州見聞如實稟復,但在皇帝面前,卻三緘其口:

泰歸,上問高煦何言,泰對曰:「一無所言。」又問其治兵如何,對曰:「無所見。」上顧謂左右曰:「此小人懷二心矣。」 (《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按照實錄的記載,不久後,與侯泰同行的錦衣衛將實情稟報皇帝,引起了皇帝的警覺。一年後,這位侯太監有罪下獄,刺探樂安州軍情而了無所得,成了他的罪狀。

但事實上這段記載真實性值得懷疑。朱高煦是靖難功臣、沙場老將,絕不是一個有勇無謀、力大無腦的蠢漢。他懂得兵不厭詐,迷惑敵人的道理。無論從哪個角度,朱高煦都不應有如此囂張的表現。

既然要謀反,就要出其不意,才能確保成功。對 抗朝廷本就是凶多吉少,他為何要把自己的虛實完全展示給侯泰?

明_朱瞻基_御臨黃筌花鳥卷

真實的情況很可能是:侯泰到達安樂州後,將皇帝親筆信轉交漢王,漢王知悉枚青已經泄露,於是極力掩飾自己的謀逆部署。侯泰很可能未達到如期目標,只得回京復命。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朝廷已決定迅速出兵,趕在叛亂前,將這次翻版「靖難」扼殺在搖籃之中。

04.瞞天

明宣宗射獵圖

如前文所述,八月初一隻是皇帝確信漢王謀逆的日期,而漢王選定的叛亂日期很可能是九月的某一天或者更後。

御史李浚冒死告發的信息中,「定擇日舉事,期先取濟南城,然從後率眾犯闕」的叛亂方案,實際並未發生。直至平叛時刻,漢王叛亂仍處於隱而未發的狀態。

從之後的記載,我們似乎得到了印證。

朝廷平叛大軍趕到樂安城下,漢王所有武裝力量還龜縮在樂安城內,並未採取任何軍事行動。所有的官方記錄、地方志、民間筆記中,並未有漢王叛亂武裝侵擾山東的記載。

按照朱瞻基自己的著作《御製東征記》,八月十八日,朝廷前鋒部隊已抵達樂安城,朱高煦才倉猝決定於八月二十日出城迎戰。可惜,朝廷主力於二十日昧爽抵達安樂城下,僅用一天,漢王叛亂就灰飛煙滅。

也就是說,朝廷提前出擊,扼殺了這次叛亂。朱高煦精心准備的第二次「靖難」劇本,被朝廷提前出兵打亂了。

朝廷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漢王遍布北京的情報網絡應當很容易獲悉。但其後的整個過程,叛亂力量完全被動應付,似乎對朝廷舉動一無所知。

這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朝堂之上的君臣們,是如何做到瞞天過海的呢?

八月初六的朝會,朱瞻基將漢王的狂悖奏章遍示群臣,將漢王定性為謀逆。謀逆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對策只有一條:討平叛亂、嚴懲罪魁。

在此之前,朱高煦對北京行在的朝堂動向了如指掌。這讓朱瞻基膽顫心驚、如鯁在喉。宮內、府內、城內,可能到處布滿了他的眼線。

要對這位叔父動手,首先就是要癱瘓他的在京情報網。

很少有歷史學家注意到,此次朝會後,朱瞻基第一道命令,就是全城戒 嚴,抓捕間諜:

分遣諸將嚴各城守備,中外戒 嚴,下令京城搜索高煦所遣奸細,許自首免罪,給賞。(《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這是一個被忽視的細節,某種程度上卻決定了本次平叛的成敗。

朱瞻基決意打一場閃電戰,閃電戰的關鍵是信息不對稱,讓敵人蒙在鼓裡,無法掌握朝廷准確信息。

於是,兵馬司、錦衣衛全線出動抓姦細。

第二天,朝廷再次下令,首次派遣正規軍參與京城巡防:

廣平侯袁容,京城每門增官軍五百人,兵馬司各給軍百人,委官率領,相兼夜巡。(《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以此為契機,大明巡捕營正式創設,正規軍從此參與京城治安管理。

所有史料中並未記錄本次抓捕行動的效果。但可以肯定,經過全城密集抓捕,朱高煦在京師的情報網絡全線崩潰。

八月初六朝會之後,朱瞻基將告變的御史李浚破格提拔為正四品的左僉都御史,但卻允許他平叛後上任。這當中,仍然是保密的需要:

上嘉之,遂升職。浚言家有老母,命俟事平,先還省母,然後視事。(《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因李浚老母尚在,朝廷允許他「事平」後,先歸省,再視事。實錄寫得很隱晦,實則大有深意。李浚進京告變,若朝廷公開褒獎,對其升職晉爵,必然引起漢王的提前警惕。

這樣的安排,其實就是麻痹樂安州的叛亂者們。

同時,八月六日朝會上,朱瞻基「命行在兵部榜示中外」衙門,朝廷「敕各處守帥,以兵從征」。朝廷備戰平叛,由原來的秘密狀態改為公開進行。

按照朝廷慣例,京師調兵一般遵循就近原則,從宣府、大同、薊州等附近邊鎮,以及山西、山東、河南、南直隸江北等行省調兵。但山東都司的靳榮已從逆,山西、天津、北直隸隨處都有漢王 策反的黨羽,若公開宣稱調兵平叛,勢必讓叛軍 狗急跳牆,劍走偏鋒。這樣就達不到信息戰的目的。

既要偷天換日,又要充分備戰,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朝廷是如何完成的呢?

當時負責制定軍機大政的,是內閣大學士楊榮;負責部署執行的,是行在兵部尚書張本。通過遍查史料,我們可以對他們的高超策略略知一二。

原來,朝廷所有對外布告、詔敕,採取了兩條方針:一是只提防範盜匪,不提平定叛亂;二是派遣欽差,監督鎮守。

在《明宣宗實錄》中,我們看到了朝廷派使者往淮安備戰的細節。

細讀之下,令人細思恐極。

八月初四(9月5日),為防範漢王叛亂,朱瞻基親 自派指揮黃讓、內官譚順,前往淮安監軍:

上以漢王叛,遣指揮黃讓、內官譚順等,往淮安,同總兵官平江伯陳瑄鎮守。(《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淮安乃南北要沖、漕運重地,朝廷歷來布重兵鎮守,總兵官乃平江伯陳瑄。陳瑄時年61歲,董漕運數十年,年運五百萬石,保障京師,功動天下,後人稱「天下大定,公總百萬之兵、漕百萬之粟不告勞,而京師邊鄙歲皆仰足,功亦大矣」。

就是這樣一位勞苦功高的老臣,皇帝仍不放心,派心腹前去監軍。究其原因,陳瑄雖是勛臣,但有叛變朝廷的歷史前科,他本是建文朝江防舟師負責人,靖難軍一到浦口, 「瑄以舟師迎降,成祖遂渡江。」,因迎降有功,太宗加封陳瑄為平江伯。他和漢王朱高煦有靖難同袍之誼。如今漢王即將掀起本朝第二次藩王叛亂,難保陳瑄不有朝秦暮楚之嫌。

不僅如此,皇帝賜陳瑄詔敕,也別有深意:

今命指揮黃讓、內官譚順、內使陳錦,助爾鎮守淮安,撫綏軍民,或有寇盜 竊發,即與軍衛有司,同心戮力,固守城池,遣人馳奏。自餘一切鉅細事務,尤在審處,毋得一毫擾及軍民。(《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明明是預防漢王叛亂,卻無一字提及漢王,只說「或有寇盜 竊發」;明明是派人監軍,卻說助守。

濃濃的防範之意,躍然紙上;深深的帝王心術,呼之欲出。

勛臣待遇尚且如此,對於已加入叛亂陣營的山東都司都指揮使靳榮,朝廷一定採取了更加嚴密的防範措施。雖史書並未明確記載,派人監軍,以防盜名義備戰,這些措施肯定是有的。

在這些信息迷霧之下,朝廷出征備戰部署有條不紊進行着:

八月初二,朝廷調鎮守大同的武安侯鄭安回京,兩天後,調鎮守永平的遂安伯陳英回京。

八月初五,朱瞻基命戶部尚書夏元吉,提前支給京師各衛扈從、留守官軍八月到十二月的祿米,並赦免武臣殊死以下五百二十人罪,復其官。

八月初六,命三法司,凡軍旗、校尉、將軍力士,徒罪以下,見系獄者,皆宥之,俾從征。

到了八月初七(9月8日),朝廷平叛的軍事部署基本完成。而朝廷再次布下迷 魂陣。

這天上朝,朱瞻基宣布,兩日後,本年順天府鄉試按期正常舉 行,為此,他詔准了禮部奏擬的主考官:

命翰林院侍讀學士王直、修撰王鈺,為順天府鄉試考官。賜宴於本府。(《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按照大明制度,三年一度的秋闈鄉試,一般於八月舉 行。此次鄉試是順天府改元後的第一場鄉試,可謂意義重大。鄉試是掄才大典,關系國家未來。順天乃首善之區,鄉試歷來為天下矚目。除非遇國喪、大災或戰爭,順天府鄉試才會延期或取消。

如今皇帝欽定了順天府鄉試主考官,在天下百姓看來,那隻有一種意涵:

北京無戰事!

明代《宣宗行樂圖》(部分)

順天府鄉試正常舉 行的消息,通過邸報、公文,傳遍天下。各地考生們已陸續抵京。

但宣德元年順天府鄉試是否舉 行了呢?在《萬歷野獲編》中,我們找到了這樣的記錄:

宣德元年丙午科,順天當鄉試,以上親征漢王高煦,不及開闈,此亦創見事也。(《萬歷野獲編》卷十三)

根本沒有舉 行!

朝廷竟將掄才大典當成了信息戰的工具。平叛開戰後,朝廷隨即終止了順天府鄉試的進程。這一切,都是為了麻痹樂安城內的叛軍。

樂安城內的朱高熾,一定得到了順天鄉試的消息。

或許,他還長吁了一口氣。

他一定為自己的情報網絡癱瘓懊喪,但既然順天府鄉試正常舉 行,朝廷不會動武,自己的靖難計劃還有時間。

可憐他機關算盡,完全蒙在鼓裡。平叛前夕朝堂舉動,他一無所知。

就在宣布順天鄉試主考官的第二天,朱瞻基就下達了作戰命令:

命陽武侯薛祿、清平伯吳成、太監劉順等,率兵二萬,為前鋒。(《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先鋒部隊即刻開拔,赴樂安州平叛!

05.親征

明代《出入警蹕圖》(部分)

根據各種史料分析,本次平叛是奔襲戰、閃電戰,朱瞻基及股肱大臣們,戰前組織了出色的信息戰。軍機重臣們也做足了預案,萬一叛軍提前起事,他們所有可能的進攻路線都已被堵上。

按照李浚的告發,漢王的最初部署,是勾結山東都司,先取濟南,然後揮師北上,直攻京師。以京城嚴密的防守,這條路線勝算概率較小。

但若朱高煦改為南下,攻占淮安、金陵,另立朝廷,殺 傷力可能更大。仁宗皇帝即位伊始就計劃還都南京。且自永樂十九年遷 都,北京經濟全賴仰賴東南,漕運成為北京的生命線。若叛軍放棄進攻京師,選擇南下,占領淮安,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就是八月初四日,朱瞻基緊急派人往淮安監軍的原因。

所有的部署都似乎天衣無縫。但在最核心的事項上,皇帝與重臣們出現了分歧。

誰來擔任此次作戰的主帥?

八月初六朝會,朱瞻基乾綱獨斷,任命68歲的老將、陽武侯薛祿總領三軍。到了這天晚上後半夜,朱瞻基仍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於是,他夜召心腹大臣們前來商議。

這次御幄夜談,再次給平叛增加了一抹絢麗的色彩。

至於哪幾位重臣參加了這次夜談,各史書 記載紛呈,我們至今無從得知。但其中兩位重臣參加是較明確的:一位是戶部尚書夏原吉,一位是內閣大學士楊榮。

按照《國朝獻徵錄》的記載,眾位臣工到齊後,夏原吉率先發言。漢王督過朝廷,以他為奸臣之冠,他免冠下跪,向皇帝謝罪。但朱瞻基並不為意:

公免冠謝曰:「臣不才,致變親藩,罪當死。」 上曰:「卿何為是言?彼蓋假卿以興兵耳,休戚與卿同之。」(《國朝獻徵錄》卷二十八)

其後,朱瞻基讓夏原吉坐下,然後屏退左右,開始與幾位心腹大臣密議。

此時,大學士楊榮起身,發表觀點。他的話語一出,頓時石破天驚:

命公坐密議,屏左右語。楊文敏公榮首勸上親征,上難之,顧公。(《國朝獻徵錄》卷二十八)

他旗幟鮮明地反對以薛祿為主帥的作戰方案。他認為,此戰非比尋常,為確保萬全,皇帝本人應御駕親征。

按照《明通鑒》的記載,他的諫議是這樣的:

學士楊榮首勸上親征,曰:「彼謂陛下新立,必不自行。今出其不意,以天威臨之,事無不濟。」(《明通鑒》)

楊榮認為,此次平叛本關鍵在「出其不意」。漢王一定認為皇帝新立,必不親征。若皇帝親征,以天威臨之,必能出其不意,大獲全勝。

而按照《明史紀事本末》的記載,楊榮還加了一句非常嚴重的警告:

議遣陽武侯將兵討高煦,大學士楊榮力言不可,曰:「皇上獨不見李景隆事乎?」(《明史紀事本末》卷二十七)

漢王叛亂,本就踵襲「靖難」之故套。當年靖難起事之初,建文帝新立,命李景隆代炳文為大將軍,將兵五十萬北伐,損兵折將,終至敗亡。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如今朝廷絕不能當建文朝第二。唯有皇帝親征,才能保障成功。

明《三才圖會》載《少師楊文敏公像》Yang_Rong

朱瞻基聽到楊榮的建議後,第一反應是「難之」。他實在沒有御駕親征的條件。按照太祖、太宗、仁宗朝慣例,皇帝巡行,必以皇儲監國。此時朱瞻基28歲,長子朱祁鎮才不滿周歲,尚在襁褓之中,自己親征,北京將如何居守?

於是,他為難地看向夏原吉。希望他能撥雲見日,指點迷津。

看到皇帝求助的目光後,夏原吉隨後發言,毫不猶豫地支持楊榮的諫議:

公曰:「往事可鑒,不可失也。臣昨見命將而其色變,退語臣等而泣。在廷如此,則其臨事可知。」又曰:「兵事貴速,且有辭。宜卷甲韜戈而往,一鼓而平之,所謂先入有奪人之心也。榮言是。」上意遂決。(《國朝獻徵錄》卷二十八)

夏原吉告訴皇帝,日間命將出師後,「命將」竟然膽怯到哭泣。這位「命將」大概率就是薛祿,還未出征尚如此膽怯,臨事將如何?很可能成為李景隆第二。在《明史》和《明通鑒》敘事裡,「皇上獨不見李景隆事乎?」變成了夏原吉發出的警告。

夏原吉再次提示皇帝,此次平叛是閃電戰。兵貴神速,如皇上能御駕親征,就能先入有奪人之心,必能一鼓而平之。

兩位重臣意見高度一致,於是,朱瞻基拍板定案:放棄原以薛祿為主將的方案,自己御駕親征。

因此,根據各家記載,此次御幄密議,首贊親征的是楊榮,但讓皇帝下定決心的,正是漢王眼中的奸臣之首夏原吉。

而按照《明通鑒》的記載,御幄定計之時,英國公張輔也在場,但《明史紀事本末》的記錄卻與之不同,朱瞻基計議已定後,才「立召張輔」。聯系此時的朝堂氛圍,朱瞻基很可能未將張輔納入密室討論的范疇。

《明宣宗實錄》記錄了皇帝和張輔的談話:

命太師英國公張輔曰:「今朕親督師一切機務,卿其相朕輔。」對曰:「高煦徒懷不臣之心,而素怯懦。且今所擁,悉非有謀能戰之人,願假臣二萬卒,保為陛下擒之,不足仰煩至尊。」上曰:「朕任卿一人足以擒賊,但新即位,小人尚有懷二心者,亦當有以懾服之。朕行決矣。」 (《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張輔領中軍都督府,掌軍旅之事,「有大征討,則掛諸號將軍或大將軍、前將軍、副將軍印總兵出」。然而此次平叛,命將出師,他卻不與軍機商議;51歲的他自請掛帥,皇帝卻只讓他在身邊贊輔,68歲的薛祿卻可以統軍出征。

細品字里行間,朱瞻基對張輔的防範之意昭然若揭。可憐一代名將,正值春秋鼎盛,卻淪為皇家的吉祥物。二十餘年後,張輔以75歲高齡,隨明英宗朱祁鎮北征韃靼,在土木堡事變中壯烈殉國。

御駕親征的決策最終定案。在閣、部大臣的主持下,朝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2天之內完成御駕親征全部事宜。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

重臣們在與時間賽跑,而時間就是生命。

八月初七(9月8日),出征期間北京城守方案確定:以勛臣分守皇城、外城。其中定國公徐景昌、彭城伯張㫤,專守皇城;安鄉伯張安、廣寧伯劉湍、忻城伯趙榮、建平伯高遠,分守京城各門。

八月初八(9月9日),出征期間居守方案出 台:既然皇儲尚幼,事急從權,朱瞻基下詔,命22歲的鄭王朱瞻埈、20歲的襄王瞻墡,居守監國,命廣平侯袁容、武安侯鄭亨等勛臣,尚書黃淮、黃福等大臣,協同贊輔。朱瞻基創造了皇弟監國的新模式。

同日,親征團隊方案確定:蹇義、夏原吉、三楊內閣等文臣參與機務,英國公張輔、安遠侯柳升等武臣隨駕。

明代《杏園雅集圖》中的內閣三楊

這一天,所有軍事部署完畢。

朱瞻基放眼望去,左右股肱、心膂爪牙皆濟濟;虎豹之將、熊羆之士亦皆桓桓。

大營五軍將士精神飽滿,只待一聲令下,即開赴戰場,男兒立志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

皇帝本人也心潮澎湃,壯懷激烈,他向全體將士發布戰前動員令:

敕大營五軍將士曰:……今漢王謀為不軌,圖危宗社。朕以祖宗付託之重,國家生民大計,義不得顧親。躬率六師,往正其罪。爾諸將士,務齊心協力,共成大功。(《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陽武侯薛祿、清平伯吳成、太監劉順等,率兵二萬,為前鋒,即刻出發。

……

兩天後,八月初十(9月11日),朱瞻基以高煦之罪告天地、宗廟、社稷、百神,親 自祭祀後,朝廷主力正式出征。

此時,數百里之外的朱高煦,對此渾然不知。

八月初八朝廷任命順天府鄉試主考官的消息傳來,他還沾沾自喜。不料此後數日,不斷傳來的信息,讓他的心情不斷向谷底沉 淪:

高煦初約靳榮先往取濟南,然不得按察司、布政司官之心,繼聞大軍已出,遂不果行。朱恆應天府人,力言宜引精兵趨南京,得南京,大事成矣。眾不從。高煦初聞朝廷遣薛祿將兵,喜曰:「此易制也。」及聞上親征,始有懼心。(《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由於情報網絡崩塌,朱高煦完全未料到朝廷能快速出兵。當得知朝廷大軍出動的消息後,叛軍早已驚慌失措,自亂陣腳。原有的叛亂計劃已經無法實施,倉猝間,朱高煦又否決了南下金陵的計劃。

明代《徐顯卿宦跡圖》(部分)

最初,他得知朝廷派薛祿將兵兩萬出征,尚存僥幸心理,認為取勝有望。不料數日後再次有消息傳來,皇帝大侄子竟然御駕親征了!

他徹底慌了,所有這些消息,都不在預料范圍之內。這套台詞,「靖難」劇本上可沒有。當年老爹靖難,沒有這麼多戲啊!

於是,他倉猝上陣,准備迎敵:

高煦立五軍,王斌領前軍,濟陽王監之;韋達領左軍,臨淄王監之;盛堅領右軍,昌樂王監之;朱恆領後軍,淄川王監之;高煦親率中軍,世子留守王城,擇日出兵。(《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八月十八日(9月19日),薛祿統率的先鋒武裝已抵達樂安城下。

這一天,朝廷主力尚在滄州,朱瞻基得知狗急跳牆的朱高煦,預定於兩天後與前鋒軍決戰,下令晝夜兼程,奔襲二百餘里。朝廷主力終於在二十日昧爽,抵達樂安城北門。

此時,所有叛亂武裝尚未出動一兵一卒。數萬武裝,全部龜縮在樂安城內。

朱高煦已成阱中虎,雖有爪牙,也無所施。

新的一天開始了,太陽並未照常升起,《明宣宗實錄》用這樣的文字形容那一日的天氣:

城中黑氣黯黲,如死灰。

大局已定,一切都結束了。

06.尾聲

明宣宗朱瞻基

正面戰斗僅進行了一天,朱高煦就徹底失去鬥志。他的心理達到了崩潰的邊緣。

八月二十日晚上,城外的朝廷軍士們驚訝地望着樂安城頭。

那裡火光沖天,熱鬧非凡。

原來,不可一世的漢王正在銷毀謀逆證據:

是夜,高煦盡取積歲所造兵器,與凡謀議、交通文書,毀之。城中通夕火光燭天。(《明宣宗實錄》卷二十)

第二天,朱高煦不顧屬下的強烈反對,潛從間道出,向朝廷投降。他下跪着,向昔日看不上的大侄子求饒: 「臣罪萬死,惟生殺在皇上。」

仗才剛打了一天,叛軍就發現自己的主帥已然投降。頃刻間,反叛力量如鳥獸散,土崩瓦解。

皇帝下旨城中,罪止坐同謀者,脅從者勿治。很快,王斌、王彧韋達、朱恆、錢巽等數十人,悉束手就擒,下錦衣衛獄。

八月二十二日(9月23日),朝廷改樂安州為武定州。次日,皇帝下旨班師回朝。

這是大明歷史上最快的平叛記錄。

叛亂首領朱高煦,乃靖難名將、皇親貴胄,文武全才、智勇雙全。然而他的潰敗卻如此迅速,活像一出鬧劇。

究其原因,平叛前夕,朝廷在信息戰、軍事部署上已完全占據上風。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戰勝於朝廷」。

朱高煦的失敗,已成必然。

不久後,朝廷嚴懲此次叛亂主犯。參與謀逆的主犯凡六十餘人皆伏誅。被朱高煦策反的靳榮等六百四十餘人,相繼伏誅,其他知而故縱,與藏匿叛人,皆應死,宥充邊軍者一千五百人,為民於邊者七百二十七人。

世人皆道明宣宗朱瞻基英姿睿略,庶幾克繩祖武者,聰明卓越,真英主。然而他處置漢庶人的殘忍,讓人不寒而慄:

命壯士舁銅缸覆之,缸約重三百斤,庶人有力,項負之,輒動。積炭缸上如山,然炭,逾時火熾銅鎔,庶人死,諸子並死。(《國朝獻徵錄》卷二)

漢王銅缸燃炭,身首為灰,其家人全部遇難。與他決裂,已被發落到鳳陽高牆的次子朱瞻圻,雖未參與謀逆,亦未能倖免。手段如此血腥,空前絕後,《明宣宗實錄》為尊者諱,乾脆放棄記載。

朱瞻基對皇族的屠 殺,超過了靖難之役,也超過了後世的寧王、安化王叛亂。要不是楊士奇極力阻攔,朱瞻基甚至准備大肆株連,族滅趙王朱高燧。

明_朱瞻基《三陽開泰軸》

這場叛亂,沖刷了永樂靖難最後一點歷史沉渣。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綱紀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將成為大明未來十餘年的主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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