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鏡中繁花：過去無所不在》——
【未名記按： 本文作者朱亮韜，原載《財新周刊》。】
上海出生、5歲移居香港的王傢衛幾年磨一劍，執導《繁花》開年爆火，播出收官後，收視率和口碑一路飆升，成為2024年開年的現象級劇集。在素有口碑的評分網站豆瓣上，有超過20萬人參與，評分從初期的8.1躍升至8.5；現實中，劇中最常出現的場景——上世紀90年代初上海“飲食一條街”黃河路，重新變得人山人海，成為最新的網紅打卡地。
這部劇以主角阿寶（胡歌飾）的創業史為主線，講述青年工人阿寶一手股市一手外貿，進駐外灘和平飯店英國套房，成為黃河路上無人不曉的寶總；更歷經情感和事業波折，以赤子之心翻越人性的高山。劇中以上海同期最有代表性的外貿、股市中的激烈商戰為素材，令觀眾重回那時野蠻生長但又生機勃勃，不失“腔調”、原則和情誼的上海。
王傢衛對小說原著《繁花》的評論是，表面是飲食男女，裡面是山河歲月、時代變遷。電視劇《繁花》的最後旁白則說，“過去無所不在”。不少觀眾感喟，此劇確實糅合了許多資本市場人物和經典事件的影子。種種巧妙穿插，以戲劇性投射讓人會心一笑；又仿佛在說，喚醒往昔，並無必要精準對號入座。時代的繁花，記住就是最好的紀念。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開篇寶總遭遇車禍，扣人心弦；神秘而富有魅力的外地女子李李（辛芷蕾飾）空降黃河路，開了一傢豪華飯店“至真園”，成為滬上最受矚目的社交生意場所。此後，李李和寶總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合作關系、絲絲縷縷的情感糾纏。寶總也是進賢路上“夜東京”的股東，主理人則是他初創時期在日本幫過他的玲子（馬伊琍飾），後來玲子和他辦理退股後分道揚鑣。
這些故事線，很難不讓人憶起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上海首富”周正毅，和他的生意夥伴兼女友毛玉萍。
周正毅1961年出生於上海楊浦一個工人傢庭，早年曾東渡日本，賺取第一桶金。1989年回到上海，在黃河路附近開了美通飯店，同時經營裝修、建材等生意。身邊的毛玉萍與其年紀相仿，人脈廣，有姿色，精明能幹（參見財新網《周正毅興衰》）。
時至1994年，周正毅關掉美通飯店，在黃河路買下一棟5層樓房，對原居民以50萬元一戶給予補償；原地重建並豪華裝修，開設阿毛燉品。這傢飯店此後伴隨了周正毅的興衰起落，直至2003年他因罪獲刑後，歇業關閉。
當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經常在店門口停著一輛紅色法拉利跑車，據稱那是上海第一輛法拉利，屬周正毅所有。而在《繁花》中，“海寧皮草小王子”魏總（鄭愷飾）起初停在至真園門口的，也是一輛紅色法拉利。
與阿寶一樣，在實業掘金的同時，傳說周正毅在股市的風格也是以小博大，包括大量收購福建九州、格力電器等上市公司的內部職工股，獲取過上億元利潤，1993年前後又進入期貨市場。1998年，周正毅成立農凱集團，在香港、上海兩地操作：一邊是攬下海鳥發展、英雄股份、盈榮集團等多傢上市公司控制權；另一邊，開始入股興業銀行、富友證券等金融機構。
不過，電視劇完全避開了與資本和權力關系的敏感雷區。現實中這往往既是那個時代商人彎道超車的秘訣，也是詛咒。
2003年6月，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原行長劉金寶案發，連帶如日中天的周正毅涉案被查。2004年6月，因虛報註冊資本罪、操縱證券期貨交易價格罪兩項罪名，上海一中院判處周正毅有期徒刑3年。2006年，上海市原市委書記陳良宇案發；當年10月，在第一次刑滿出獄僅5個月後，因涉嫌單位行賄罪、對企業人員行賄罪、行賄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和挪用資金罪等多項罪名，周正毅“二進宮”，被判刑16年，至2020年出獄時，已年過六旬。
2005年12月，香港法院宣判，毛玉萍串謀做市、行騙中國銀行、妨礙司法公正等三項罪名成立。
真實的人間關系遠比戲劇更復雜晦暗。2021年4月，周正毅出獄後惟一接受采訪時曾談及毛玉萍：“我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既沒有法律夫妻關系，也沒有股東關系，也沒有高管關系，隻是（一起）開過兩年阿毛燉品店。”據滬上商人講，毛玉萍涉賭，不僅輸光了早年在香港的資金和房產，還以和周正毅為夫妻之名對外舉債。
中國金融市場建立初期，見利忘義者往往隻看到可以一夜暴富，卻忘了也可以一夜歸零，遭遇翻船的命運便成為題中應有之意。
摸著石頭與當好石頭
《繁花》一開始，因為至真園的前身金鳳凰走漏“炒作414”的風聲，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間接導致寶總遭遇嚴重車禍，一度退出股市專心做外貿。直到因為要幫助“服飾公司”上市，才重新殺回資本市場，第一仗就卷入了“寶瀛大戰”——強慕傑（黃覺飾）領導的“深圳幫”南國投上海公司，計劃通過二級市場強行控股瀛洲實業。劇中旁白介紹，這是“中國證券市場上第一起並購案”。
劇中“寶瀛大戰”，鉤沉A股市場的第一場舉牌並購戰“寶延風波”，當年君安證券首先開啟機構時代的由來，以及所謂上海幫和深圳幫的對決等歷史碎片。
1993年9月，深圳寶安集團通過寶安上海公司等三傢子公司，先暗中在二級市場收購上海企業延中實業，持股比例都控制在5%的舉牌線下。
延中實業當時是上海一傢街道集體企業，主營包括曬圖機等產品。按照時任延中實業總經理秦國梁回憶，“延中的老董事長周鑫榮，舊社會時在上海接觸過交易所和股票。1984年上海出臺政策，允許新辦集體企業發行股票融資，延中是第一批吃螃蟹的。”
李李在劇中對寶總提及，要像巴菲特一樣“買（下）公司”；作為中國資本市場的第一次，選擇的目標是“三無板塊”，即無國傢股、無法人股、無外資股，盤子小而且全流通，因此主力容易在二級市場上收集籌碼。
發動突襲的寶安集團，增持手法相當凌厲。1993年9月29日——也即劇中的時間點“國慶假期前夕”——寶安上海公司下大單掃貨，幾個小時內大量購進延中實業股票；同時，另外兩傢關聯企業的股票也通過證交所的股票交易系統賣給寶安上海公司，後者成為延中實業的第一大股東。
第二天，1993年9月30日11時15分，上海證券交易所宣佈延中實業臨時緊急停牌。隨後，深圳寶安集團上海公司發佈公告稱，公司已於當日擁有延中實業發行在外普通股5%以上。直到此時，延中實業的管理層才得知對方要進行敵意收購。雙方此後展開了真刀真槍的商戰較量，包括政治戰、訴訟戰、輿論戰這些此後證券市場“商戰”中都會包括的手段，而劇版《繁花》對此則未再深入。
雖然曾是對手，延中實業總經理秦國梁在多年以後的采訪回憶中，對寶安集團和這場商戰的歷史意義仍津津樂道。他評價說，以後來的眼光看，寶安集團的做法有不少違規之處，“但是至今我仍然對舉牌第一案持肯定態度，認為正面影響大過負面。寶安打響了中國資本市場並購第一槍，是需要膽量的。”
《繁花》最後一集，阿寶的旁白是他對那個時代的註解：“我和這片土地上大多數的阿寶一樣，經風雨，見世面，我們摸著石頭過河，也願意當好一塊石頭，讓別人摸著我們過去……”
神秘A先生與真實K先生
《繁花》劇集中，還有一位貫徹全劇但始終未露出真容的資本市場神秘大佬——“A先生”。
李李和強慕傑都曾是A先生的下屬。李李是深圳交易所手速最快的紅馬甲，一分鐘13單交易、一年20萬次交易零誤差，連續三年的業務標兵，也是A先生所鐘愛的女人。
但由於操縱股票市場遭遇資金鏈斷裂，A先生破產，給李李留下一筆錢後跳海。李李起初懷抱復仇執念，帶著千萬巨款，來到上海黃河路開設至真園。這構成了電視劇情展開的主線。
雖然劇中對於A先生的描繪不多，但這一名字已然讓人想起A股市場的初代莊傢代表——K先生呂梁。不知道是否巧合，強慕傑的選角，外表甚至帶了幾分當年呂梁的真實模樣。
呂梁原名呂新建，1955年出生，早年間既畫畫又搞文學創作；上世紀80年代中期，從河北進京後是自由撰稿人。他在《收獲》發過中篇小說，也在《東方紀事》《人民文學》等雜志發過不少紀實作品，更以一系列關於股市的報道在財經界獲得名聲。
1996年後，呂梁下了海，逐漸低調。據其自述：“先是搞咨詢，後來也直接指揮一些資金的投資運作。”因緣際會之下，呂梁成為控制上市公司、操縱二級市場股價、影響輿論三位一體的初代莊傢（參見財新網《莊傢呂梁》）。
當呂梁再次出現在媒體上時，已成了指點大勢的神秘的“K先生”。那是1998年，深圳莊傢“朱大戶”朱煥良在北京找到他，希望他能幫助運作康達爾。據說，朱當時通過上千個個人賬戶，掌控了深圳交易所上市的康達爾公司90%以上的流通盤。
呂梁與朱煥良簽訂協議後，組織資金接手了康達爾50%的流通股，朱煥良配合長期鎖倉。之後，呂梁通過機構收購康達爾的國有股，進而控制公司董事會，再到二級市場上控盤指揮；同時以“K先生”的名義在媒體上股評造勢，將原本以養雞為主業的康達爾點評為高科技概念股，僅一年半時間股價便上漲了近5倍。
《繁花》劇集中，強慕傑操縱服飾公司的手法，與“朱大戶”和“K先生”何其相似。例如，要拉攏上市公司的高管配合出消息，坐鎮指揮一眾交易員，用手下的不同賬戶“自買自賣、倒倉拉漲”。而寶總一方，也是通過拖拉機賬戶一方面匯聚諸多熟人的資金，一方面接受以至真園為抵押來自臺灣的高利貸，合並後再通過機構1比1配資，總盤子1.2億元，實際杠桿已在4倍以上。
《繁花》中股市部分對現實的還原度很高，與聘請著有小說《股市中悲歡離合》的滬上民間股評傢應健中作為內容顧問不無關系。而應健中在片中友情客串，扮演的正是一位野生“股評傢”，在營業部門口，現場向散戶釋放並購概念以造勢，十分傳神。
現實中，呂梁的崩盤歸於“老鼠倉”瓦解。2000年底，“朱大戶”叛變，搶先拋出其所持股票，導致中科創業股價崩潰。而有文人情結的呂梁，選擇向媒體和盤托出因果，變成自陳坐莊內幕的第一人——或許也是最後一人。
“K先生”呂梁於2001年2月人間蒸發，直到2023年傳出他去世的消息，時年68歲。
暗戳戳的投資者教育
《繁花》第1集即從寶總替人背鍋、突遭車禍切入，引出他被滬上麒麟會懷疑泄露股票信息，使得跟風者血本無歸。而到21集正式開啟“寶瀛大戰”時，更充斥著內幕信息、“拖拉機賬戶”“老鼠倉”、大加杠桿、市場操縱等情節。這些細節都抓到了股市草莽時期的普遍現象和關鍵特征，更指向證券市場終將走向法治化、公開化、透明化的大趨勢，可謂做了一次植入式投資者教育。
阿寶賺下的第一桶金，來源於股票“電真空”。以場外販賣股票為業的黃牛“郵票李”（陳冠甯飾）跟他說，這個股票盤子大，又是龍頭股，是中國國企第一股，“嗲（贊）了不得了”。於是，阿寶用從好兄弟陶陶處借來的6000元，以每股150元的價格買了40股，一個星期後先虧去一半。
阿寶的創業導師爺叔（遊本昌飾）於是說出了那句經典臺詞：“紐約的帝國大廈曉得吧？從底下跑到屋頂，要一個鐘頭，從屋頂跳下來，隻要八點八秒，這就是股票。”“想從股票上賺錢，先學會輸。”
在爺叔指點下，阿寶補倉電真空7000元；10天後，深圳資金大量收購電真空股票，股價升5倍，破380元，阿寶全拋掉，賺了“一麻袋錢”。算下來這筆錢是5萬餘元，是阿寶創業的第一桶金。
現實中，電真空的原型是當年的“老八股”之一“真空電子”，全稱上海真空電子器件股份有限公司，隸屬於上海市儀表電訊工業局，1981年由上海六廠一所——燈泡廠、電子管廠、電子管二廠、電子管三廠、電子管四廠、顯像管玻璃廠、電真空器件研究所，聯合進行股份制改造，在國有大中型企業中是第一傢。歷經多次股東變動和業務重組之後，目前是雲賽智聯。
劇版的最後幾集，在股市首個上市公司收購案的閃電戰中，寶總大加杠桿，高位殺入，但被釜底抽薪，一度就要輸給了有機構背景、資金實力更加雄厚的南國投，即將面臨被機構強制平倉而血本無歸。千鈞一發之際，前來搶籌的麒麟會找寶總談判，願以200萬現金或300萬其他上市公司股票，交換他手裡成本6000萬的股票。出乎麒麟會元老們意料，阿寶不要現金，也不要股票，而是交換了一塊當時看起來沒有多少價值的土地，說要用來“養花”。
劇中的彩蛋之一，就是這塊位於浦東川沙的土地，日後開出了新的“繁花”，也即現在上海迪士尼樂園所在地。
當年上海設立證券市場的初心之一，就是募集浦東大開發、企業發展、城市改造所需要的天文數字的資金。從這點而言，中國的A股市場完美完成了這一歷史使命。但繁花落盡之後，未來如何讓投資者依法合規、穩定地從資本市場分享經濟增長帶來的投資收益，則是另一段故事了。
（未名日記1月28日轉發）
原文鏈接：
https://weekly.caixin.com/m/2024-01-20/10215864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