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武漢:油鍋裡的新年,一碗治愈鄉愁的三鮮面

2024年2月5日 14点热度 0人点赞

一、油炸物的基因誘惑

從北方到南方,從海內到國外,大概沒有一個人的味蕾能夠抵禦油炸物的誘惑。

在“碳水之都”武漢,過早的特點是“有米有面,幹濕搭配,南北融合,碳水炸彈”,當我們盤點早餐種類時,發現面窩、雞冠餃、油條、糯米雞、歡喜坨、煎餃、酥餃、麻花、油餅、煎燒麥甚至豆皮,都可算作油炸物。他們並非主角,但一定是不可或缺的黃金配角,哪怕它們寄生在一鍋老油中,亦是絕世美味。

年味越來越近,談及武漢的過年美食,多半還是以油炸物居多,炸圓子、炸魚塊、炸藕夾等等。對此,我有個吃貨朋友講了一句很牛X的文案,“分子料理的發源地不是法國,而是武漢的炸圓子;天婦羅的發源地也不是日本,而是武漢的炸魚塊。”聽到這裡,我隻能給他豎一個大拇指,將一切指向武漢當然不客觀,但中西方烹飪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互通,而油炸食物,是的的確確刻在了每一個人的基因裡。

英國人有“沙縣小吃”炸魚薯條,美國人推出了肯德基麥當勞……喜歡吸納外來文化為己用的日本人更有意思,它的名品天婦羅源自葡萄牙人,而炸雞離不開美國人的啟迪。

最近,翻看日本作傢與所愛美食的小書,川端康成喜歡一種銀座Candle的“竹籃炸雞”。1950年,巖本正直在駐日盟軍基地吃了以竹籃裝盛的炸雞後驚為天人,於是跟太太雛子協商開傢小店。雛子很感興趣,提議道,“那就做成電影《魂斷藍橋》出現的舞廳‘燭光俱樂部’(Candlelight Club)那樣吧!”禦幸通轉角的二樓遂有這傢Candle,是愛情結晶,也是舶來品再變通的產物。

彼時,正是日本戰後第五年,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一份竹籃炸雞售價高達八百日元(約現在的一萬三千元),這是隻有銀座才有的高級料理。開店的那一年,川端康成在《朝日新聞》開始《舞姬》的連載,聲名鵲起,51歲的他帶著時年25歲的三島由紀夫前來就餐,點的就是竹籃炸雞。

彼時,正是川端康成的黃金時代,他在好友、女演員的陪伴中,享受這一美味帶來的愉悅,繼而給他的寫作提供靈感。與竹籃炸雞類似的,還有雞唐揚,也就是炸雞塊,把雞塊用醬油、料酒、薑蒜醃制片刻,裹上淀粉油炸,據說是日本人取法中國禪僧隱元隆琦的普茶料理,剛開始包炸的內容是素的,後來方改為雞塊,其實跟肯德基炸雞塊相似得很,隻不過一個用筷子吃,一個用刀叉吃。

回到竹籃炸雞,Candle店內墻壁上還掛著兩位大作傢的簽名,這是他們忘年交友誼的見證。

與國外相似,不少生在八零年代的中國人回顧童年春節,總是離不開一鍋油炸食物。彼時,人們還生活在票據時代,油水非常金貴,肉是土肉魚是土魚,有著少人幹預的本味。為了省油,武漢人炸年貨是有順序的。一般先往油鍋裡放肉圓子。因為肉圓子中有肥肉丁,炸起來可不太吃油。炸肉圓之後,再炸藕夾。好藕用來煨湯,剩下的做藕夾,藕夾的糊掛的相對薄一些,有點兒天婦羅的意思,也容易炸透,可快速出鍋。藕夾炸完,裹了面糊的魚頭魚尾做炸魚塊,炸得時間要久一點,要減輕魚的腥味。

最後,還會有一道炸翻餃,作為收尾。翻餃,大概很多年輕人不曉得,這是一種小麥粉做成的面餅,撒上鹽,切成長方形或三角形的塊,每塊中間劃一刀,然後將面皮兩頭從這一刀的縫隙中翻過來,呈現立體狀,是過年的零嘴兒。

無獨有偶,天南海北的傢庭主婦智慧想到一塊了。

在我們山東,小時的我記得,媽媽用小土爐子做炸物,先是做焦酥的肉圓子,其次是辣椒盒子藕盒子,然後是炸帶魚,最後碗中還剩餘些許雞蛋面糊,直接攤到油水中,做一個打碎的炸餅出來,像“破面窩”一般,如斯,一鍋好油實現了最大化的利用。

可以說,童年的年味,是貼春聯掛燈籠放鞭炮穿新衣,更是需一鍋好油做些許烹炸出來;離開了油炸物,那一年到頭的日子,都不應該叫做“過年”。

二、街坊鄉鄰的情意

湖北人有五個重要的飲食習慣“無X不成席”,即“無魚不成席,無湯不成席,無圓不成席,無蒸不成席,無酒不成席。”

其中之一的“無圓不成席”,說的就是,武漢人的冬天,一定是從一顆圓子開始,它可以是魚圓,也可以是糯米圓子、藕圓,但更多的是混合著豬肉與魚紅的炸圓子。

老新橋,曾經武昌區的城鄉結合部,一條巡司河分開了八鋪街和水陸街片區。距離八鋪街走路一分鐘,小陳傢所在就是新橋的核心地帶,居住的都是老土著,“我們傢在新橋都已經有三四代了呢”,小陳告訴我。

小陳傢住的平房位置有三排,一排四戶。他傢在第二排正中間,對著第一排中間那個進來的過道,是個最熱鬧的地方,獨一無二!為方便大傢交際,小陳傢還在兩排房子間搭了葡萄樹架子,大傢可打麻將,冬日曬太陽,一起喝茶閑聊咵天,無拘無束。

這個曾帶我吃八鋪街姚明糊湯粉、啟河牛肉粉與巡司河街魏氏牛肉粉,要我一睹新橋過早風采的熱愛美食的傢夥,對於這一帶的年味美食也有著自己的觀察,他在工作與盤娃之餘,通過語音長留言與撰寫小短文的方式,向我娓娓道來——

寒冬來臨,春節將至,街坊們一般會事先約定,有一兩個手藝不錯的,以他們閑下來的時間為準。不管哪傢想炸圓子,他們都會熱心幫忙。經年累月下來,每年基本上都約定俗成由兩個人為主來完成。東傢呢,負責提供食材即可,忙完了喝個酒。幫忙的人呢,再帶一下做好的圓子回去,算是東傢的回饋。

在小陳的印象中,過年炸圓子是一番很熱鬧的場景,在老房子門前支起爐子大油鍋,幾個有手藝的街坊們組織起來分工合作,準備炸年貨。食材就在不遠的武泰閘大市場采購,每逢大節會買得多,且便宜很多。

買好的豬肉與魚肉要分別絞好成肉糜,由男將們負責。哪個要絞肉的時候,累得不行想偷懶休息,就要被其他的街坊調侃,“怎麼?這幾天又被傢裡的婆娘修理了?怎麼腿子都沒勁啊!”聽到這裡,旁邊做藕夾包春卷的嫂子們就開始竊竊私語低頭悶笑起來。

談起做圓子,傢傢戶戶都有自己的比例和配方,但大概是三份肉配一份魚。肉糜絞拋後再和在一起攪勻,給點薑末、蔥花、胡椒、味精、鹽等來調味,再由手藝最好的街坊大師傅手擠成圓子下鍋。

拉菲小陳傢的炸圓子

此刻,小陳這幫孩童進入了臨近過年最興奮的場景,每人拿根筷子等著剛炸好出鍋的圓子,並筷子串起來,像糖葫蘆那樣一個個消滅掉,比誰吃得更多!圓子都炸好後,街坊們也熱熱鬧鬧圍一桌吃飯喝酒,男將們三杯下肚開始吹起牛逼,女將們開始商量哪天去漢正街一起打年貨買衣服。吃完飯,桌子清空,大傢開始下半場,打起麻將。可能是酒足飯飽精神足,有人會主動請纓,明年他要當一次大師傅,負責指揮和調味……

其實,所謂的“大師傅”,僅僅過年時負責炸圓子,他也並沒有開過什麼餐廳,除了做傢常菜,偶爾街坊聚會露一手。小陳告訴我,地道武漢人未見得瞧上一般餐廳做的圓子,很多老土著都有自己的手藝。你說他們炒菜不如餐廳他們認,你說他們圓子炸得不好,他們要掀桌子罵人。如今的新橋,依然殘存著不少炸圓子小店,它們分佈在一些老社區或老小區中,都是老街坊主營,而顧客也多半是臨近居民來捧場。

有意思的是,在一江之隔的漢陽,升官渡一帶同樣是這種酒席風俗。升官渡所在有永豐鄉和江堤鄉兩大鄉,舊時村裡吃酒席離不開象征團圓的圓子。

華珍酒樓的袁老師傅告訴我,與現在動輒上千塊一桌相比,以前升官渡的鄉村辦酒,要便宜得很。東傢請到屋裡去,做“一條龍”,開單子,魚、豬肉、雞子等買多少,請來的兩個廚師再開做,宗族裡其他人就打下手幫忙,切菜啊端菜啊服務啊之類。

傢門口的偏屋,門前空地一掃,活動的門板拆下來,用清水洗刷幹凈,改造成大砧板。頭天弄好,圓子魚塊炸熟,蒸籠一蒸,晾攤著,做成半成品。第二天開酒,蒸籠一蒸,“四個圓子一桌,十桌,就四十個。大傢不舍得吃,帶回傢。那時候是土魚土肉,瞎做都好吃,沒有什麼化學飼料。”

鄉村酒席豐盛與否,要看個人屋裡是否富裕。圓子、魚塊、全魚、紅燒肉四大樣,是永遠不能少的。雞子燒蘿卜、些許野味如野鴨、四個拼盤。全傢福是很重要的,有雞塊、豬肝、肉片、海參、墨魚、黃花菜、木耳、土香菇等海陸食材,高達二三十種,寓意富貴之氣。

那時候辦完酒,為答謝廚師幫忙,送兩瓶酒、幾盒煙,些許炸圓子和酥魚,東傢客客氣氣的,人情味很足。現在呢,一頓便飯就要一千多,大傢像模像樣地,卻總是有點兒疏遠。

冬日暖陽灑在華珍酒樓的超大曬場上,拿把小竹椅子坐著,袁老師傅叼著煙吧嗒抽著,我聽他老人傢念叨嘮嗑,那話語間流淌著他的似水年華……

三、一碗三鮮面的溫柔

武漢的圓子吃法多多,好吃佬欄目組的孟老師跟我開玩笑,“圓子有100種吃法!”這當然是誇張的,燴圓子、圓子酥魚三鮮鍋、圓子丁炒飯、圓子藕湯、蒸圓子等。但最傢常的方式還是煮湯下面,可以第二天過早吃。

每次來升官渡華珍,我都會先吃一碗他傢的圓子三鮮面,四顆肉坨坨的圓子,一大塊炸酥魚,些許菜蔬,大骨熬的湯底,我可以一口氣喝完。打個飽嗝,整個人頓時暖起來,再慢慢悠悠地去對面酒樓打個年貨。

這種將酥魚、肉圓放進湯中的做法,其實也可以換做馓子、麻花。有一道馓子麻花西紅柿湯,即是老一輩人掛念的滋味,有一次酒喝多了,中年人的飯局上,大傢甚至稱之為“耶利亞麻花湯”,取名字童安格的《耶利亞女郎》,一道簡簡單單的湯,居然可產生風姿綽約之韻味,亦是好玩。

片哥告訴我,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三鮮面很常見,多選擇香菇木耳黃花菜來提鮮,像四季美、老通城等國營餐廳多有此物。他吃三鮮面最多的地方是在惠濟路口的江慶大酒樓,也有人叫老老通城(乃老通城的舊址所在),這碗面裡有肉圓、黑木耳、黃花菜、鵪鶉蛋等。大概到了90年代,火腿腸出現了,有人開始往三鮮面裡加入此新鮮事物,引發了人們的好奇感。然而,隨著火腿腸越來越多,其他配料越來越少,肉丸子越來越小,這碗面就慢慢變味,不再受大眾喜歡,繼而退出了歷史舞臺。

“三鮮”是哪“三鮮”,大傢說法各異,有甚者還細分為“肉三鮮”“素三鮮”等。華珍這碗面裡的三鮮,是木耳黃花菜與香菇,湯底則是熬的高湯,少不了濃烈的黑胡椒。

至於漢陽人為何至今仍熱衷三鮮面,大概是“禮失而求諸野”的意思。98年洪水過後,片哥前往漢南鄧傢口鎮做紅十字會志願者,第一天的接風宴就是圓子酥魚魚圓做的暖鍋,還給了一丟青菜和大蒜,吃的人香汗淋漓。可要片哥始料未及的是,他在那做志願者的一周時間,每天都吃這個菜,以至於他吃出了恐懼癥。

漢南對面的簰洲鎮網友告訴我,他們並不叫三鮮面,而是稱作臊子面。小時候,傢中有紅白喜事或者貴客前來,才會吃到。其實,裡面的東西大同小異,用掛面下,再澆上澆勾了芡(或不勾芡)的有點濃的臊子。臊子少不了一勺豬油,也會有圓子、木耳、黃花菜,瘦肉、馓子或者麻花、蔥花、打散的雞蛋。看時節或情況不同略有調整,有的人甚至會放點白糖,入口咸鮮微甜。

如果這碗面仍受漢陽人的喜歡,可謂愛得深沉。每逢年底,我到華珍吃這碗三鮮面,總會遇到有趣的事兒,一邊是在華珍酒樓打完年貨來吃面的食客,一邊是先來吃面並詢問情況的客人,“我從光谷大老遠趕過來,都快年關了,你們還沒開始炸圓子嗎?”然後其他客人便友情提示,“買炸圓子要去對面呢!”大傢向說傢常一般。

翻開古老的升官渡歷史,從水澤之地到平地高樓,見證了太多的變化,唯一不變的隻有冬日人傢起油鍋炸圓子的古早味道。

有意思是的是,隨著互聯網的發達,冷鏈物流的進步,作為武漢手信,華珍圓子也開始走向全國。帶回傢,放在冰箱裡冷藏,可三個月不壞,想吃隨時取用即可。

據統計,外地購買華珍圓子最多的地方是東三省,我推測可能是極寒之地需要這樣一個有魚有肉的圓子,才可以跟當地物產大白菜一起燉煮,或者與殺豬菜做一鍋燴也可以。在今年哈爾濱熱度居高不下的情景下,熱愛冰雪的當地人或者外地遊客,其實在冰城感受到的的不僅僅是老東北的味道,而是一種融入全國飲食文化的復合風味。

想起古人的句子,“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在這寒冷的冬夜,北方已下過大雪,江城雪影全無,零下幾度的日子,街頭的臘梅大概開放了吧,室內的漳州水仙六粒種子也冒出翠綠的鮮芽兒,春節那天應該會開出花兒來吧?傢人開始催問我何時可歸傢看看,我想著是不是要帶一點華珍年貨回傢,讓齊魯的傢人們體驗一下江城的年味兒,這該是一年最好的收尾,也是我離傢許久慰藉傢人的最好物產了吧!

陽歷2024年已開啟,農歷小年即將來臨,又要長一歲了。“記得舊時好,跟隨爹爹去吃茶,門前磨螺殼,巷口弄泥沙,而今人長大,心事亂如麻。”

離傢越遠,思鄉越深,隻敢報喜,未敢報憂,年味漸近,反增局促,一燈長亮,輾轉難眠,記憶中的童年舊影忽然從心底翻湧出來。呵!永遠也回不來了,我們已不再是少年,更回不到童年,隻有靠這油炸的圓子和酥魚來找尋早年的聲光電影,加入大白菜、木耳等做一溫情的暖鍋,以慰藉滋潤我們於前進之路披荊斬棘而疲憊不堪的心靈!(作者:舒懷)#精品長文創作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