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四川青年導演的上海觀察:每天都有新鮮事,又刺激又松弛

2024年2月5日 18点热度 0人点赞

在2023年年底舉行的HiShorts!廈門短片周上,出現了一部口口相傳的爆款。

這部名叫《上海笑話》的短片,片長44分鐘,全素人出演,零成本拍攝。擔任本屆評委的臺灣導演程偉豪在自己的大師班講座上點名表揚它為最喜歡的作品,策展人王小曼感嘆這是自己辦節多年等來的 “驕傲”。

爆滿的影廳裡,觀眾隨著大銀幕上年輕人口無遮攔滿嘴跑火車,笑聲此起彼伏,又在最後不了了之的喧囂落盡後一起沉默。

《上海笑話》海報

《上海笑話》講述了外地女孩Yuki因為喜歡《愛情神話》這部電影選擇搬到上海,她用年輕人的約會方式在陌生的城市裡展開一系列的社交,和各種文藝青年約會,穿梭在上海的標志性街區,說著和生活無關又息息相關的“大話”,其中充滿一本正經的戲謔與荒唐。

觀眾則隨著導演紀錄片式的鏡頭,觀察到一幅外鄉青年在上海的都市生活風情畫。

《上海笑話》導演拉帝

《上海笑話》的導演拉帝是個來自四川的95後,留美研究生畢業,機緣巧合搬來了上海。那一年,他驚奇地發現,身邊好多朋友不約而同地都搬到同一座城市。

在喜歡的媒體上了一陣班後,他辭職成了擁有多重身份的斜杠青年,廣告導演、公眾號寫手、播客主理人、留學中介輔導老師、酒吧調酒師。這些身份填滿了不安分年輕人的白天與夜晚,也給了他從不同角度觀察這座城市的視線。

外來者的上海

《上海笑話》裡有很多語言,開場Yuki約會的 “留美旅日導演”說著口音夾生的日語混雜著英文,侃侃而談伍迪·艾倫的電影和紐約的生活;和美國留學歸來的插畫藝術傢傑克在西岸聊女性主義時,他們又與遇到上前搭訕的local小姐姐夾雜著法語,裝點她的生活和過往;遇到老鄉說著成都話的部分,又轉而讓影片進入另一重接地氣的現實空間……

從《愛情神話》到《繁花》,描寫上海,用本土方言打開這座城市的本幫味自是地道,而《上海笑話》這部以上海為背景的短片裡,什麼語言都有,偏偏沒有一句上海話,竟也準確呈現出另一種上海氣質。

拉帝說,之所以呈現出這樣的結果,是因為在他短短兩年的滬漂經驗中,確實沒認識什麼上海人。

“我接觸的上海朋友圈子裡沒有本地的,也沒有人跟我講上海話。對我來說的上海,更多是外來者的上海”。不同於刻板印象中的“排外”,因為一個龐大的外來群體的存在,身為異鄉人的拉帝在上海感受到的盡是熱鬧。

《上海笑話》 劇照

“我被上海吸引的點也是因為它的文化多元。上海當然有它的本地文化,但它沒那麼顯性,因為外來人口的基數已經太大,各種人群的數量大的時候,這裡也就沒有某種很顯性的‘主流文化’。”在拉帝看來,上海是個“外來者的舞臺”,“任何一個小眾的愛好圈層到了這裡,都不算特別小眾,都會有一大群朋友在這邊。”

這個充滿外來者的城市裡,語言的交融曾給初來乍到的拉帝帶來沖擊。“投簡歷找工作的時候發現,這裡會一門外語是基礎,基本上那些公司都會要求還要另外一門語言。去個酒吧能聽到很多語言,這個當時給我的沖擊蠻大的,就挺想刻畫這個點。”

社交是片中女主角貫穿始終的行動線,“局”是《上海笑話》中重要的場域。拉帝談到,自己在上海的朋友,除了同學,大多都是在club認識,“一些比較有主題的club活動,大傢可能因為電影、藝術或者女性主義議題聚在一起。朋友帶著朋友,很隨意的在一些聚會上就認識了。等下次在別的活動上,又會發現同樣的面孔,自然而然說‘這是我朋友’。”

《上海笑話》 劇照

而前一天相見恨晚暢聊到通宵達旦的“朋友”,也可能某一天就突然消失不見。就像片中在酒吧門口端著酒杯簇擁聊天的人群中,滿口答應去給大傢買煙的青年藝術傢,或是被傢人催著回傢相親結婚的時尚編輯,眾人會嘀咕一句“應該不會再回來了”,誰也並沒有真的在意。

這些片子的主創們,生活中也是類似的關系。女主角如今又去了大洋彼岸繼續讀書,男二號從Tinder聊天中被選中,拍完有rap表演戲份的片子,如今竟然真的成了一名rapper甚至開始了“全國巡演”。

拉帝回想從2021年到2023年他在上海遇到的人,“像一個大派對一樣,突然間大傢都來了,有一段時間真的熱鬧非凡,感覺所有的朋友都在這,但是突然間有一刻發現,怎麼慢慢的大傢又走了。”

這兩年,拉帝習慣了這個城市的流動性很大,“整個城市,和這裡每天上演的各種‘局’一樣,來去自由。走掉了是很正常的事情,然後又不斷有人來。”於是他決定做這部短片的時候,定了一個主題,叫“Who doesn't care”,“隻有對自己來說是隆重登場,但是對於上海來說,你來了又走了,就跟空氣一樣,沒有那麼重要。”

《上海笑話》劇照

但年輕人並沒有那種被忽視的失落,反而是因為這種漫不經心,讓拉帝如今自詡是個徹頭徹尾的“Shanghai Lover”,“每天各種新的事物都不斷地在發生,但又跟沒有發生一樣,沒有人在意。這種又刺激又松弛的感覺,就好像這個城市就算有人在天上遊泳,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所有最新鮮的事情因為發生得過於頻繁,反而顯得很平常,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我夢寐以求很久了。”

來上海之前,拉帝對這個城市沒有太多期待和想象,對上海的印象是“東方明珠和在浦東有一座高達”,他曾對成都的朋友信誓旦旦,“上海不會把我心搞花的,我會回來的。”但現在,他很坦誠,自己被上海搞得一肚子花花腸子。

國產“呢喃核”

《上海笑話》是一部臺詞極為密集的作品,大量的信息都交織在隨性對話裡。選擇這種“話癆”的敘事形式,是拉帝試圖進行一次關於“呢喃核”的電影拍攝實踐。

呢喃核(Mumblecore)是一項起源於2000年之後的美國獨立電影運動,其特點包括低成本的預算,非職業演員和自然主義的表演,大量語氣詞的密集對話,漫無目的生活化情節和聚焦於年輕人在工作和人際關系困擾的主題等。Mumblecore這個核心名詞和作為這個電影類別的代表作《哈哈笑》《弗朗西斯·哈》等,在《上海笑話》中都被人物在日常談話中多次提及。

《上海笑話》劇照

拉帝在加州藝術大學讀研究生時,曾被導師“安利”呢喃核風格的電影,當時叛逆的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去觀看,直到前些年某天偶然做夢夢到校園和曾經的老師,才抱著懷舊的目的打開了那部名字看起來土土的《哈哈笑》,結果一看就愛上了。之後,他聯合影片的編劇兼女主吳傢璇,以及攝影指導馬顯申一起開始了一部屬於上海外來年輕人的呢喃核短片。

在上海,拉帝的生活圈子很“網紅”——活動范圍幾乎就圍繞著南京西路到“巨富長”的梧桐區;租在雖然有鄰裡噪音、漏水和老鼠蟑螂困擾但看起來就“很美很上海”的老洋房;租住在樓下的小姐姐喜歡到處和人說自己“在法國生活14年”;和朋友們喝酒喝到12點大傢就準時開始講英文;以及近期和同樣是外地來的朋友的核心爭論問題是“延平路到底算不算靜安”。

《上海笑話》劇照

在拉帝的觀察裡,身邊的年輕朋友,大多有著良好的海歸教育背景,特立獨行地擁有自己的審美趣味和追求。他們喜歡住在“宇宙中心”的梧桐區,夜晚泡吧,去各種小眾展覽,一起參加各種線下文化沙龍,穿著打扮、吃喝玩樂和精神世界都需要被精心斟酌考究,但來自現實的窘迫也在嬉笑怒罵的輕松調侃間隙如影隨形。

這些場景都被以一種微妙戲謔的方式記錄在《上海笑話》裡,年輕人一邊認真踐行這樣的生活方式,也帶著幾分清醒的矛盾與自嘲。“呢喃核片子的主要核心,就是展現非成熟大人在特定時期的一些困境和迷茫。”拉帝解釋。

對話內容大多源於拉帝日常的“偷聽”,餐廳、酒吧、咖啡館,他很喜歡在這些公共場合聽旁邊桌的人講話,在對話裡想象他們的身份關系和處境。很多時候能發現那些侃侃而談的人原來也不過是初次見面,在並不相熟的傾訴交鋒裡,藏著他們的樂趣、驕傲和煩惱,也裹挾著虛榮與私欲。

重場戲發生在長樂路上的網紅精釀酒鋪“公路商店”,這個小店白天不起眼,到了夜晚就會變成這片街區的“流量中心”,不大的室內空間輕易就被占滿,“站街喝酒”成了年輕人的新時尚,有時候排排坐在馬路牙子上,開心了就跳舞,如今這個模式已經從上海走紅到了全國各地。

公路商店門口紮堆喝酒的年輕人

作為時尚潮人聚集地的上海,年輕人們熱衷打卡,追求風格,既要緊隨潮流,還得保持個性。在拉帝的觀察裡,上海的年輕人,有一種“不失焦慮的松弛”。一方面,大傢對於事不關己的事展現出足夠的寬容和尊重,另一方面,目之所及的同圈層社交范圍內,舉手投足又會被“拿放大鏡看”。“你說天上有人遊泳,可能別人頭都不抬,但你說辦公室裡有個‘巴子’,大傢都會來圍觀一下。”

拉帝記得自己剛來上海的時候,在潮流青年文化媒體工作,常常為自己的造型穿搭感到自卑。最近看《繁花》,他對於寶總出道前要先搞一身行頭的操作感同身受,“你說出一些話,做出一些事,喜歡一些東西,別人給你的反饋,氛圍當中有一種‘巴子’的味道,尷尬到空氣都要凝固,那時候我意識到在上海說話做事,包裝自己是重要的。”

拉帝和他的朋友們自詡“亞比”,就是一群追逐愛好亞文化的青年,這種受到Z世代年輕人們追捧的文化的精髓在於反抗主流體系、主流審美以及商業化。在拉帝的傢鄉成都,“亞”是一件沒什麼門檻的事情,穿著父母長輩衣服“魔改”而來的服裝,去不用門票、酒水價格也很親民的酒吧,這些事情都可以很日常。

“但在上海,看起來破破爛爛的衣服其實是有說法的潮牌,club的門票越來越貴快要去不起,自己揣著瓶酒進去會被趕出來。”《上海笑話》中,編劇提煉出諸如“中產亞比”“中產階級贖罪券”等富於創意又精準諷刺的新興詞匯,也在放映現場引發年輕觀眾的共鳴。總結一句話,拉帝發現,“在上海做什麼,都是需要一些門檻的。”

“朋克導演”

讀書的時候,拉帝希望自己是個朋克。曾經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搖滾樂手,盡管吉他水準常年處於拉垮狀態,但他從很早開始在生活中踐行某種一以貫之的“朋克精神”。從亮眼的發色發型到拍攝一系列與搖滾樂相關的短片,自稱“搖滾樂受害者”的拉帝把拍片作為自己“玩樂隊”的另一種方式。

朋克導演拉帝

拉帝有些美術的功底,本科在印第安納大學讀數字藝術專業的時候,能接觸到的視覺藝術門類很多。要交畢業作品時,他決定拍攝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老師覺得他是在胡鬧,連他自己都承認,沒有受過嚴格的電影訓練,讓他的劇情片顯得“毫無章法”,但後來又發現沒有特別嚴謹的電影訓練,反而不會被很多東西束縛。

除了真人短片,拉帝也做動畫片,粗糲的畫風,可以一個人獨立完成。做一個不會彈琴的樂手和一個畫功糟糕的動畫導演,同樣是他踐行“朋克精神”的一部分。

拉帝的動畫作品

《上海笑話》在Hishorts!放映時,被津津樂道的除了內容,還有“零成本拍攝”這件事。從拍片開始,拉帝幾乎就沒花過什麼錢。演員找朋友,器材蹭朋友的,不花錢租場地,音樂特效都自己做。不必精細,但求個性,頂多就是請大傢吃飯,吃得也不會太好,100塊的冒菜就是大餐。

編劇和導演也是影片的男女主角

影片的劇本創作是拉帝和好友吳傢璇在喜歡的酒吧露臺上,想象著身邊朋友們的樣子哈哈大笑著寫出來的。大傢都要上班,拍攝就選在每個周末進行。密集的臺詞看似日常,其實濃縮著巨大的信息量和戲劇性轉折,長鏡頭一鏡到底的方式需要經過嚴格的排練。因為每個演員幾乎都是本色出演,自然也為劇本增加了更生活化和貼近人物的說話方式。

拉帝一貫喜歡自導自演,所以順帶占了重要的“導演”一角。片中另一位美國留學生傑克是女主在社交軟件上“打撈”到的。到了Hishort!放映時,拉帝驚奇地發現他還是其他另外兩部短片的演員。

電影不必對應精良的制作,這是拉帝從他的“傑出校友”、韓國導演洪尚秀那裡得到的啟發,“他的片子也是越拍越便宜。我本身也喜歡這種DIY的質感,研究生讀電影之後,我不理解大傢為什麼要把‘電影’當成多了不起的一回事,那種唯長片論或者電影至高的論調在學校裡很多,但那個氛圍我並沒有什麼認同感。”拉帝不認為條件的約束可以限制表達,“有什麼條件,就會做什麼樣的創作,最重要是要有我的表達。”

《上海笑話》獲得最佳成長獎。

《上海笑話》在Hishorts!短片周獲得了成長單元的最佳成長獎,頒獎詞中提到,“無論從攝影機的運動和視角,還是人物生動的、充滿幽默感的臺詞,都讓我們窺探見人物的內心,在笑聲中感到絲絲悲哀。”

上周末,《上海笑話》回到上海,在一個酒吧進行了一場小規模的放映。觀眾裡多了些上海人,笑點比在廈門的時候更密集。映後交流中,拉帝收獲了一大堆上海本土的“區域梗”,這些新鮮的笑話讓他覺得受用。

拉帝說,當初決定拍《上海笑話》的時候已經能夠預感到,這會是一部有共鳴的作品,如今的反饋也讓他有野心繼續挖掘這個城市裡的故事,“淺淺挖一下,已經有四十多分鐘,下一步就發個狠,做部長片,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