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臨終病房,我才重新認識清空記憶的父親

2024年2月6日 19点热度 0人点赞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寫下衰老,是為了坦然地回憶青春;書寫疾病,是為了珍視健康的美好;不避諱談論死亡,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作者 | L

在作傢薛舒的印象裡,父親是傢裡那個“會調節氣氛的人”。以前,他愛開玩笑,總能把傢人逗樂。轉折發生在2012年,父親好像變了,遇到不順遂的物事,吵架是他最先想到的表達方式。

註意到這點後,薛舒致電弟弟。兩人一番交談,最初認為,這是離開工作崗位不久的老人常見的狀態——“退休綜合征”,“妻子還在外工作,對比之下,會讓他覺得自己沒有貢獻了,情緒差倒是也能理解”。

可過了段時間,父親照舊如此。薛舒自忖,這癥狀未免太厲害了。她在網頁裡鍵入關鍵詞,“老年抑鬱癥”“阿爾茨海默病”是網站給出的答案。薛舒心情有些復雜,“一邊懷疑,一邊逃避”。

母親對她回憶起一樁事。前些日子,居委會通知薛舒的父親領取公交卡,他兩次前往,兜兜轉轉,均空手而歸。“忘事兒”似乎成了父親的日常,性子也隨之產生變化,“曾經做事積極、行動力比較強的那個人,現在幹什麼事情都覺得好煩”。

多次爭吵後,薛舒的母親不堪其擾,中斷工作,開始在傢照顧父親。有一天,父親在沙發上躺著,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後,他走到門口,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個地方還不錯,這是哪裡?”幾天後,門外的事情好像全都被他忘記了。

《當父親把我忘記》

薛舒著

單讀∣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4-1

01

“病人的掙紮,

可能是在爭奪自由和尊嚴”

帶父親看病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薛舒說:“那些病癥對應的科室是精神科,看到那三個字,他就本能地抗拒。”那時,父親尚有體力,為了躲避就醫,便常常外出。好說歹說,薛舒才說服父親,哄著他到了醫院。

核磁共振的結果顯示,薛舒的父親小腦萎縮得厲害。醫生沒有講出“阿爾茨海默病”,他隻是建議,由於沒有這方面的特效藥,如果采取治療,可以采用幹細胞移植手術,盡量緩解癥狀。否則,患者的忘性會越來越大。

作為子女,薛舒自然接受這一診療方案。但父親憂心忡忡,很是糾結。一開始,薛舒以為爸爸是舍不得花這筆手術錢。一次談話時,薛舒驀然意識到,事實並非她所想的那樣。“有天我們聊天,我說要不就不動手術了,他如釋重負,還說了句‘女兒,我太高興了’。”

過後,薛舒想,父親隻是沒有把“這件事情我可以做主”這句話和盤托出。她反應過來,父親原本是個堅定的人,凡事自己做決斷,最厭惡的就是人雲亦雲,到了現在,他成了病人,似乎隻能被迫接受別人的選擇。薛舒說:“我理解這個行為,一方面他確實想省錢,另一方面他是想證明自己還可以掌控生活的主動權。他的掙紮,是在爭奪自由和尊嚴。”

2017年11月9日,天津。

這傢醫院提供臨終關懷服務。

(圖/視覺中國)

薛舒的記憶裡,父親一直是個敏感而要強的人。年輕時,他從江蘇張傢港隻身前往上海,在工廠謀生,“時刻保持一種警惕心,那是他生存的本能”。他求上進、表現積極,希望自己能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也漸漸接近自己的期冀。

成了傢,妻子加一雙兒女組成的傢庭成了薛舒的父親最珍視的港灣。在教育子女的過程中,他常說“要犧牲得起”。小時候的薛舒並不太懂,長大後,她才明白,父親其實常常會把自己對欲望的表達壓抑和隱藏起來。

發病後,父親的認知能力慢慢下降,他曾經警惕的某些性格缺陷也逐漸顯露。他與母親的爭吵越發激烈,薛舒經常要做“救火隊隊員”。起初,薛舒一接到電話,就從杭州灣驅車70多公裡,趕回浦東。後來,她索性就住在父母傢裡。

那段日子,薛舒全傢人和父親的病癥作鬥爭。薛舒沒有較為完整的時間,也沒有機會靜下心來寫小說。每到父親睡去,她就在桌子上寫一些零碎的日記,“每天寫點父親發生的事情,就當作宣泄了”。

當意識到這可以是本書時,薛舒愈加認真地對待——“寫到某些章節,我爸在隔壁房間睡著,我媽也睡著了,我開著臺燈,在另一個房間裡,淚流滿面。”對薛舒而言,寫作是情緒的出口,“它一方面讓我誠實地記錄每一件事,另一方面,也使我得到撫慰”。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截屏。

02

“疾病是面向全傢的鬥爭,

寫下它是為了抵抗羞恥感”

阿爾茨海默病一旦發病,病人的思維混亂很快會表現出來。薛舒的父親在早期就產生了一些幻覺,這致使他虛構出不少往事,有時還會用這些事情指責傢裡人,母親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前一秒,父親也許剛編排出與母親相關的不貞的故事,後一秒,他就又去市場買菜了。

最初,薛舒的母親隔三岔五地給薛舒打電話,哭訴她受到的傷害。薛舒深感無力。一位編輯看過這些經歷後,一邊落淚,一邊跟薛舒講述自己父親的狀況。她說:“我的父親也有相似的情況,他每天給初戀情人寫信,寫‘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愛’‘你是我永遠忘不了的人’之類的話,他已經忘了現在,可他的老伴就在旁邊,又要照顧他,每天又會看到這樣的信。”

類似的境況,常常讓最親密的人陷入一種矛盾的情感之中。不過,薛舒的母親沒用太久便適應了這些。在經過焦慮和糾結後,她坦然接受現實,日復一日地去照顧老伴兒。薛舒說:“我覺得我母親是個特別認命的人,而認命的好處,是她可以接納所有變故。”

薛舒的弟弟也投入到這場與疾病的鬥爭中。他在外地工作,當得知父親患病,他曾考慮過回到上海工作。整個過程中,他與姐姐薛舒始終保持著密切交流。

電影《漫長的告別》中,

山崎努扮演的父親

患上認知障礙癥。

一年夏天,薛舒出國訪問,母親獨自在傢裡照顧父親。有一天,父親跑到了外面,薛舒的母親無法勸返,隻得一邊跟著他,一邊給兒子打電話。在電話裡,兒子為父親指路,講清應該走哪裡才能回傢。父親知道聽筒那頭是自己的兒子,便一一應允。但等到兒子真正回到自己身邊時,他已經記不得眼前人。

薛舒說:“父親的錯亂,讓全傢人也跟著混亂起來。”在此之前,她還聽過一個相似的案例。那人是個醫生,與她的父親年紀相仿,出現同樣的癥狀後,他的傢人說不可以吃藥,因為“吃了藥會傻掉的”。在傢裡吵得天翻地覆、東西被砸得七零八落後,這傢人把他關進了小屋子。薛舒想:難道這樣就是對生命的珍惜嗎?

為了控制病情,醫生給父親開了精神類藥物,從而抑制他因為小腦萎縮導致的幻覺和精神問題。漸漸地,父親安靜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是認知能力的下降。薛舒內心明白,終有一日,父親會忘記這一切。

薛舒將這些一一寫下,把內心的情愫與傢人的往事裝入《當父親把我忘記》。薛舒說:“當我在書寫以及剖析自己和傢人時,我對自己的要求是誠實,但同時,我會因為反思自己以及傢人、挖掘人性,不可避免地產生羞恥感。我想,我用寫作去打撈這些記憶,實際上就是在抵抗這種羞恥感。”

《漫長的告別》中,

父親母親的老照片。

03在臨終醫院,

完成漫長的告別

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後,薛舒的父親回過一次老傢——那是一傢人商議後的決定。薛舒回憶道,回故鄉的那些天,父親沒有一天是吵鬧的,“可能因為親友特別多,營造出了一種熱鬧的氛圍,在那個環境中,他感覺很不錯”。

在飯桌上,薛舒的父親常常前言不搭後語,老傢的親戚哈哈大笑,他也跟著笑。他感覺不出,人們實際上是在笑他。薛舒說:“其實他已經認不出所有人,但在一群陌生人中,他還是想要保持一種與生俱來的開朗與體面。”

再往後,父親將傢人遺忘、失能,這些都依次發生。和所有的病人一樣,他住進了老年病房。在那間房裡,他住了整整五年。薛舒在書中寫道:“他以一具不斷散發出敗壞氣息的軀體的形式存在,像一頭受傷的老動物,渾身破碎,奄奄一息。”談及父親在病房中的變化,薛舒的形容是“緩慢地活著”,她說:“沒有變化,他就躺在那裡,最多發出一些叫聲。”

2021年3月24日,沈陽。

一傢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

老年病病房內,傢屬將患者的心願

掛在心願墻上。(圖/視覺中國)

在病房裡,薛舒見過很多來來往往的人,有護工,也有“昨天還在問你討蘋果吃,今天就‘升天’了”的病人。她說:“隻有經歷過那個過程,才會知道在醫院的病房裡,一切都是尋常的,人會變得波瀾不驚。這裡成了一個哭泣和歡笑同時存在的地方。他們在不斷地衰老,同時保持著動人的天真。他們接受遺忘,也在迎接死神。”

2020年,疫情最嚴重時,薛舒的父親去世了。沒有追悼會,沒有儀式,僅有至親三人與父親進行了短暫的五分鐘的告別。有時,薛舒會想,父親選在那樣的日子離去,某種程度上,是對她的關照。“他讓我們不需要一邊悲痛,一邊操著心去照顧葬禮上的那些親朋,讓我們不用去面對那些煩瑣的儀式。這可能是他在用另一種方式體貼我、照顧我。”

在父親走之前,薛舒寫過幾篇以臨終醫院為背景的小說。作傢走走評價薛舒,說她“不是用自己的黑洞去寫人間的溫暖,而是用自己的溫暖去寫人間的黑洞”。2022年春天,薛舒在傢裡又完成了《生活在臨終醫院》一書,講述了父親在生命最後五年的歷程。那些護工、病友,也作為故事的一部分,出現在當中。

《生活在臨終醫院》

與《當父親將我忘記》

構成“生命兩部曲”。

她說:“生活本來每天都在改變人,人就是用來被改變的。任何時候對文學的不同看法,都是階段性的,或者,對不同書寫對象,文學的手段也會不一樣。而文學本身是不會變的,不管是對待物質、精神、審美、人性,文學的態度也不會變,那就是真相與誠意。”

跑在不少人看來,毫無保留地寫出父親的疾病與離去,是殘酷而悲慘的。在這件很多人不願意面對的事情上,薛舒想做的是“呈現某種溫暖”。她說:“我們依然要看到,寫下衰老,是為了坦然地回憶青春;書寫疾病,是為了珍視健康的美好;不避諱談論死亡,是為了更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