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高水平的唐詩,句句都是經典,頷聯極富哲理、尾聯如神來一筆

2024年2月6日 23点热度 0人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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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杜牧,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風流”。

沒辦法,誰讓他的“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之類的詩句過於耳熟能詳了呢?

但是,就像那句“看起來多不正經的人,實際上就有多深情”,杜牧也是一個深情之人。

而且他不僅對女子深情,對知己好友也同樣深情,不信一起讀讀這首《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說起杜牧與張祜的交往,不得不提到元稹、白居易、杜牧、張祜四人之間的一些陳年舊案。

張祜傢境不錯,頗有詩才,年少成名,清高自傲,不願意去學科舉的制式文章,想走舉薦的路子。

當時分屬“牛黨”的節度使令狐楚十分欣賞他,於是親自寫了奏章向唐穆宗舉薦,不遺餘力地稱贊“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幾甚苦,搜象頗深,輩流所推,風格罕及。”

當時的皇帝是唐穆宗,從做太子時就喜歡元稹的詩,即位後也特別器重他,不僅文章、學問甚至連軍事都常與他探討。收到舉薦後,他當然也順便詢問了下元稹的意見。

沒想到元稹卻說,“祜雕蟲小巧,壯夫不為。若獎激太過,恐變陛下風教。

他覺得張祜的詩是雕蟲小技,太過贊賞可能會影響風俗教化。

那麼張祜的詩真的“有傷風化”嗎?

他最有名的一首詩叫作《何滿子》,是首宮怨詩:

故國三千裡,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這首詩也談不上什麼“風化”,元稹的宮怨詩遠不及其含蓄蘊藉。

元稹之所以阻擋張祜的晉身之路,最重要的原因大抵有兩個。

一是當時朝廷黨爭激烈,元稹所在的李派陣營與令狐楚正好是冤傢對頭;

二是元稹白居易當時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以淺近直白的文字寫時事,張祜雖有才華卻風格迥異,自然不可能過於抬高。

元稹和白居易的交情之深、聯接之緊密人人皆知,但他對張祜的看法有沒有影響到白居易,那就不好說了。

據說白居易很欣賞張祜的《觀獵詩》,認為與王維的觀獵詩相比難分優劣。

但《雲溪友議》中記載了一個故事,說白居易在杭州做太守時,到開元寺賞牡丹。才子徐凝和張祜都來求推薦,白居易出了兩道題,讓他倆“鬥詩”,最後判了徐凝勝出。

常言道“文無第一”,在水平沒有巨大差異的情況下,無論結果如何,其實都是評判者的個人審美與偏好,都應該被尊重。

但是這個故事有趣的點卻在於,落敗的張祜十分不服,獲勝的徐凝也覺得不公平,說了句“如我明公薦,豈唯偏黨乎”,然後就乘舟離去,沒有接受舉薦。

《雲溪友議》裡的這個故事細節有不合邏輯的地方,但結合張祜後來的詩文中對白居易的不滿和無視,也可以從側面印證白“屈張祜”的事實是存在的。

元白看不上張祜,杜牧卻看不上元白。他曾經在《獻詩啟》一文中,表明自己創作詩歌的態度:

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綺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於中間。

“綺麗”指的是溫庭筠、李商隱等人承繼的六朝餘風,“習俗”當然是指元白所謂“元和體”了。

他的詩即使是寫揚州風月,卻也絲毫沒有靡麗華艷之氣。而他很多諷刺當權者奢靡成風、人民吃不飽飯的社會現狀的詩,比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組詩,都在寫時事的基礎上,賦予了其“詩歌”特有的含蓄深沉。

杜牧有多討厭“元和體”呢?好友李戡病逝後,杜牧在為他撰寫的墓志銘中都痛心疾首地寫道:

…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鮮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基於對彼此才華的認可、對彼此審美的肯定、對彼此作品的欣賞,杜牧和張祜成了好朋友。

杜牧說張祜“七子論詩誰似公?曹劉須在指揮中”,張祜誇杜牧“可知不是長門閉,也得相如第一詞”,可謂惺惺相惜。

公元845年(唐武宗會昌五年)秋天,張祜從寓居的淮南趕往池州,來探望神交已久的“老友”杜牧。

此時的杜牧剛剛40出頭,正擔任池州刺史之職,張祜年過六十卻仍是白身,年齡、地位卻都沒有影響他們的交情。

二人一見如故,把臂同遊,留下了不少唱和之作。分別之後,杜牧登上貴池東南九華門上的“九峰樓”,眺望張祜離開的道路,寫下了這首《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這首詩寫的是友人的懷才不遇,是替友人鳴不平,充滿了對世情如此的傷感。

“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

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從內心湧起;站在高樓,遠眺落日餘暉,蒼涼的角聲忽然響起。

詩的開篇便直抒胸臆,通篇也幾乎沒有寫景,隻通過“角聲”“夕陽”兩個典型意象,在聽覺和視覺上映托了內心的情感。

“百感”二字乃逆挽之筆,定下了全詩復雜的、難言亦難辨的情感基調,而接下來的每一句,寫的都是“百感”的原因。

角聲與夕陽,是喚醒內心復雜情緒的引線,也是點染和烘托淒涼氣氛的“工具”。

“孤起”二字,警醒俊拔,營造了突兀、警聳的藝術效果,給本來無情無緒的角聲賦予了淒黯、岑寂的色彩。

“夕陽”為詩增添了淒涼的色彩,而“孤起”的角聲又讓這種淒涼的情感色彩變得更加濃鬱。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分別後整天對著碧山,心中是無盡的思念;夾道的芳草蔓延到天際,離恨又到何時才能停息呢?

頷聯兩句主要寫“別情”,以青山、芳草這些具有多層意蘊的詞語,引發讀者對離情自然而又豐富的聯想。

青山是兩人曾把臂同遊的山,他們在池州不止一次登山,最有名的是重陽日齊山登高,杜牧寫下了“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的千古名句。

“芳草”更是古代抒寫離情最常見的意象,“離恨恰如芳草,更行更遠更生”、“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獨上小樓春欲暮,愁望玉關芳草路”無不如此。

杜牧在青山與芳草之外,以“思無盡”“恨即休”兩個工整又極富有感情色彩的詞組,直接表達了自己對友人的思念,使這份思念在深沉之外愈顯綿長,輕易便能將人拉入這份情感之中,產生共鳴。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睫毛就在眼前卻總是容易被忽視,自己有道有才在身,又何需向別處追求呢?

“目不見睫”,出自《韓非子·喻老》“臣患智之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之句,比喻人隻能看到遠處,卻看不到近處。在用在這首詩裡,有諷刺元白無識、不能公正地對待張祜之意。

“道非身外”,稱頌張祜詩藝之高,有道在身,不必向別處追求。這是故作理趣語,來慰藉自傷淪落的詩友。

頷聯將離情轉向世情,將對友人的思念轉為理解和安慰,又增加了為友人鳴不平之意,體現了知音之間的惺惺相惜,使兩人的友情又加深了一層。

這一聯不僅是全詩的點睛之筆,更是富有哲理意味的經典名句,所有不被人理解和認可、陷於低谷的人都可以細細品一品。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世上有誰能和張公子你相比呢?你的千首好詩,足以傲視那萬戶王侯。

“誰人得似”即無人可比之意,推崇之高,無以復加,同時也與前文中元白“目不見睫”產生強烈對比,對友人的不平之心給予了有力的安慰。

而“千首詩輕萬戶侯”更是大開大合、氣概非凡,替張祜塑造了一個“重詩書而輕名利”的風骨清高文人形象,充滿了對友人的肯定和贊賞。

在一首詩中,從獨處的孤獨寫到對友人的思念,進而表達了思念之外的同情、不平、慰勉、激勵等多重復雜情感,含蓄卻酣暢,興寄深遠,情韻悠長,恰到好處。

如此深沉復雜的感情,足見杜牧對張祜的友情是何等深厚醇正,而能將這些感情宛轉妥帖地熔於一首小詩,足見小杜筆力之強。

人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生未能在仕途做出一番成就的張祜,在晚年卻能遇到一個如此理解自己、時刻關心自己的小友,也算是一種幸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