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8日，巴黎塞納河右岸，被稱爲“蠟像名人萬神殿”的格雷文蠟像館宣布，鑒于當下洶湧的輿情和民意，他們決定將涉嫌性侵的演員傑拉爾·德帕迪約的等身蠟像從展示區中撤下。

傑拉爾·德帕迪約的蠟像

這尊蠟像自1981年起，已經在此展覽了40余年。與這漫長的40年相對應的，是現年75歲的德帕迪約成績斐然的從影生涯：作爲法國最著名的電影演員之一，他曾兩次獲凱撒獎最佳男演員獎、金球獎最佳男演員獎，參演過200余部影片，並憑借代表作《大鼻子情聖》獲得了奧斯卡提名，也在民間獲得了“大鼻子情聖”的綽號。在《你丫閉嘴！》中，他扮演的鐵蛋，一個性格鮮明、形象飽滿的大話痨，在中國也頗受歡迎。

《大鼻子情聖》劇照 傑拉爾·德帕迪（右）

德帕迪約近年深陷性侵風波，共17名女性出面指控其性侵，與“大鼻子情聖”的癡情忠貞搭不上一點關系。而由于性侵案件特殊的取證特質，這讓法國媒體、電影界、民間等多方不斷在爭議間互相拉扯，撕裂了法國社會。

德帕迪約的性醜聞，在法國社會越來越複雜化。12月26日，仿佛是爲了回應撤下的蠟像一般，多達56位法國明星共同簽署了一封公開信爲德帕迪約辯護，他們認爲坊間在對這位著名演員“動用私刑”。除了同行維護，還有馬克龍的背書，自稱德帕迪約崇拜者的總統，也公開表示力挺。而另一邊，抵制、封殺與討伐，也沒有停歇的態勢。由于年代久遠，司法層面又難以坐實，真相一時間難以大白，撕裂恐將持續下去。

目前最新的進展，也證明了這一點。今年1月19日，巴黎檢察院說，由于追訴時效已過，檢方駁回了女演員海倫·達拉斯（Hélène Darras）指控德帕迪約在2007年《迪斯科》拍攝現場性騷擾的訴訟。

無罪推定

56位明星爲德帕迪約辯護的公開信，發表于法國保守派報紙《費加羅報》，簽署的人，包括法國前第一夫人卡拉·布呂尼、老牌影星卡羅爾·布蓋、與德帕迪約合作過至少八次的皮埃爾·裏夏爾、四次獲得法國電影最高榮譽恺撒獎的法國女演員納塔莉·貝伊等一衆頂流。

首先，他們高度贊賞了德帕迪約在專業領域的才能，不吝以極高的修辭來誇獎道：“他是天才的演員，是法國藝術的一部分，爲法蘭西藝術史做出了卓絕的貢獻。”甚至，因爲他的卓絕與開拓，“法國欠他很多”。基于這樣的功勳，在公開信裏，這些藝術家、作家、電影制片人們，將德帕迪約比作了電影藝術的“人間化身”：

“當社會輿論以這種方式攻擊德帕迪約時，受到攻擊的也是電影藝術本身。如果靠這種辦法就能讓他身敗名裂，那對于我們而言，這同時也是藝術的失敗……失去這位偉大的演員將是一場鬧劇……這是藝術之死，我們的藝術。”

卡羅爾·布蓋、傑拉爾·德帕迪約、卡拉·布呂尼、夏洛特·蘭普林

至于性侵指控，這個近一半是女性電影人的“56人隊伍”則表示“不想參與辯論”。無罪推定原則，是法國最重要的核心價值之一。在法律做出決定之前，每個人都應該是清白的，公衆不能“未審先判”，不能用口水殺人。“德帕迪約也理應享有這樣的權利，不該因爲他是電影界的名人，就被區別對待。”公開信如是說。

和簽名公開信的56人抱持相同觀點的，還有德帕迪約的崇拜者、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在一次電視公開講話中，馬克龍抨擊了當下輿論“口水殺人”的獵巫行爲，並再次表達了對德帕迪約的贊美：“他是一位偉大的演員，他演出了不少美麗的作品。他讓全世界知道了法國……我將以法國總統和公民的身份說，他讓整個法國感到驕傲。”

埃馬紐埃爾·馬克龍爲演員傑拉爾·德帕迪約辯護

作爲法國總統、法國公民，馬克龍盼望此刻在無罪推定下“無辜的”德帕迪約，能夠“像其他人一樣，捍衛自己的權利，繼續工作，繼續創作”。

薛定谔的清白

公開信及總統的力挺言論發酵後，像所有在風暴中心盡量保持低調的爭議名人一樣，德帕迪約在采訪中表示自己“並未參與”這項由自己女兒的好友執筆、領銜的，對自己名聲的維護活動，並稱贊這封公開信是“美麗的”，56位簽名者是“勇敢的”。

總統不吝贊美的巨星、被同專業領域的夥伴敬佩的名人、浩浩蕩蕩的56人簽名支持……看起來，德帕迪約，這位代表了法國、扛起了法國藝術的人受到了極大的委屈與傷害。

他真的無辜嗎？

有關德帕迪約的性侵控告始于2018年8月。時年23歲的女演員夏洛特·阿諾德鼓起勇氣前往警局，控告時年69歲的德帕迪約在其位于巴黎的家中對自己實施了兩次強奸。

夏洛特·阿諾德

2022年5月，海倫·達拉斯指控德帕迪約在2007年拍攝電影《迪斯科》時對她進行了性騷擾。“在每次拍攝之間，他都會摟住我的腰，觸摸我的身體。我當時穿著緊身短裙，他的手逐漸從腰部放至我的臀部。隨後，他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大概是讓我去他的更衣室。”但由于追訴時效已過，今年1月19日，檢方駁回了訴訟。在法國，超過6年的成年人性侵訴訟，將不再受理，更遑論那些更早的指控。

海倫·達拉斯

2023年12月21日，西班牙女記者露絲·巴紮向當地警方報案，指控1995年在巴黎的一次采訪中，德帕迪約對自己實施了性侵。

自1995年到2023年，至少有17名女性表示自己曾遭到德帕迪約的性侵或性騷擾，她們是演員、片場工作人員、記者……而德帕迪約對她們實施性侵或騷擾的地點有家中、拍攝片場、戶外場地……“有其他人在場時，他也毫不在意。”

這些對德帕迪約性侵的控告最早于2020年底進入司法調查階段，2022年、2023年也分別有相關立案，但因爲疫情、取證等多重原因，司法部門至今未有定論。在法律上，德帕迪約確實如馬克龍總統及支持他的同仁們所說，是“清白無辜”的。

私刑與共謀

2021年12月，首次控告德帕迪約的女演員夏洛特·阿諾德在社交媒體上稱，她震驚地發現，自己對德帕迪約發出性侵控告後，對方的事業、生活、名聲……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自己則在鼓足勇氣“聲討”之後身心俱疲，那份“官方結果”更是遙遙無期。

首次被起訴一年後，德帕迪約出演了康斯坦斯·邁耶執導的《堅強如初》——戛納影評人周的開幕片，受重視程度不言而喻；三年間，除了《堅強如初》，《養老院促》《尋鮮記》等德帕迪約主演的作品也紛紛面世……

與之相對的，則是受害者們“實名控告”後面對的巨大身心壓力，甚至付出生命爲代價。2023年12月7日，60歲的艾曼紐·德伯維在巴黎塞納河跳橋自殺。據她生前的控訴，她19歲時曾在電影《丹東》劇組工作，被男一號德帕迪約數次性騷擾。2019年，她在社交媒體指控稱，這位巨星在拍攝現場非常放縱，他充分利用車廂內的隱私，把他的胖手伸進我的裙子裏。

艾曼紐·德伯維

“在大衆面前，他把自己定位爲受害者，以引起同情心並散布汙蔑、藐視我們的言論。”夏洛特·阿諾德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說。

性侵指控本就困難重重。時隔數年、數十年的指控更加令尋找證據、立案與逮捕的每個環節都難上加難——更何況，涉事的德帕迪約本就是一座難以撼動的權力“高山”。

過去，面對這位行業中舉足輕重的“大佬”，害怕丟掉工作與前途的受害者們只能獨自咽下苦澀，不敢聲張。如今，即便數十人鼓足勇氣自揭傷疤也難盼正義的到來，反而還要接受公開信、總統講話等更龐大的“權力轟炸”，生活、心理一團亂麻。

傑拉爾·德帕迪

所謂的“私刑”反而成了某種突破口。2023年4月，法國網媒Mediapart走訪了13名受害者，發文指控德帕迪約，稱其爲“性侵慣犯”，讓其原本5月會在法國電視二台播出的兩部電影《堅強如初》和《戰時無旁》被臨時取消了播出計劃。

艾曼紐·德伯維自殺的同一天，也就是2023年12月7日，法國電視二台《新聞調查》欄目播出了調查詳細的《惡魔隕落》專題報道，梳理了德帕迪約涉性侵指控事件的時間線。也是在這檔節目裏，德帕迪約講著一些低俗、歧視女性的笑話，講到“騎小馬的孩子”，調笑的態度引起了廣泛的社會情緒，撤掉蠟像的“進展”才得以發生。紀錄片中艾曼紐·德伯維也講述了自己和德帕迪約合作時的痛苦經曆。

2023年12月16日，比利時小城Estaimpuis市政局還宣布收回2013年時授予德帕迪約的“榮譽市民”稱號，加拿大魁北克省也撤銷了授予他的最高榮譽。

傑拉爾·德帕迪約被剝奪了比利時埃斯坦普伊斯市 (Estaimpuis) 的榮譽市民稱號

面對粗俗視頻，德帕迪約的頭號粉絲馬克龍則在講話中說，這段視頻肯定被“重新編輯過”。但據美聯社的報道，法國電視台宣稱，視頻由法警看過，可以證實其真實。

堅信不疑的總統先生、抱團造勢的公開信，在部分民衆看來，更像一種維護權力的共謀。根據受害者們的說法，德帕迪約的性騷擾常常在工作人員和攝像機面前發生，每個人都能看到的場域，“沒有人說什麽”。時隔多年，海倫·達拉斯公開自己受侵害的經曆後，影片《迪斯科》的導演仍表示“不記得那次拍攝有任何問題”。

短期看來，這場巨大的爭端還不會迎來定論。在誕生波伏娃的法國，性別公正、男女平等曆來是備受關注的議題，而今，這個以性別進步爲傲的國家，將如何處理這麽複雜的性侵指控，值得關注。

《迪斯科》劇照 德帕迪約（右）

作者 | 陶恺

編輯 | 姜雯

新媒體編輯｜阿樹

排版 | 樂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