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攝影與旅遊之間的距離

2024年2月20日 24点热度 0人点赞

霞浦縣三沙鎮花竹村海邊,遊客在拍攝日出(新華社/圖)

成為攝影勝地

晚霞即將散盡的時候,一隊外來的攝影師回到了山上的民宿,站在面向海岸的觀景台上閒聊。從觀景台往下看去,山下的公路橋上依然站着拍照的遊客,霞浦縣三沙鎮的東壁村和虞公亭村以日落景觀著稱。

等待海鮮宴的間隙,團隊的本地人向攝影師們介紹這間民宿的主人鄭德雄——霞浦攝影協會會長,把霞浦灘塗拍出名堂的人,最後一句介紹詞是,「讓霞浦房價不知道翻了多少倍的男人。」

事實比言語更有力度,三沙鎮一棟廢棄的農村自建房能夠以一年十幾萬元的價格出租給民宿老闆,如果是可以交易產權的房子,一棟售價高達幾百萬。而民宿老闆們僅僅為了一塊地皮,將房屋推倒重建,精心裝修。一間海景房,淡季一晚的價格都是四位數。暴漲的房價成為早年因缺乏本地產業而外遷的三沙人難以釋懷的心結。

寒暄完的鄭德雄坐回觀景台另一邊的戶外座椅上,忙着給另一隊即將到來的攝影團規劃拍攝行程,第二天還有兩場本地政府安排的見面會。來霞浦調研和考察的人,都想見見鄭德雄。

在鄭德雄之前,沒有人專注於灘塗攝影,也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霞浦的美景稀奇到可以拿出去展示。自1990年代開始經營商業攝影的鄭德雄,也是在看了許多海濱風光的攝影作品後,才確信霞浦景色的獨特。2002年,鄭德雄開始在閒暇時間拍攝家鄉灘塗。兩年後,他在朋友的建議下,在龍首路街道上舉辦了霞浦第一個攝影展,還向多家攝影雜志投稿,作品屢屢被刊登,並獲得獎項。

霞浦和它的灘塗一起在攝影圈出名了。霞浦被評為「中國十大風光攝影聖地之首」,沿岸的小漁村建起了攝影基地,做海產捕撈的漁民回到岸邊,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重返家鄉,從頭做起了旅遊產業。鄭德雄記得,20年前的霞浦縣城只有短短一條街,沒有外來人口,而現在城區一路擴張至海邊,開滿大排檔的太康路熱鬧至深夜。2022年,人口僅五十多萬的霞浦接待遊客人數達到720萬人次,幾張照片改變了一座縣城的命運。

「說起來很容易,其實哪有這麼簡單?二十多年,從民間的自發力量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從無償服務轉型到商業模式,我們其實付出了很多。」鄭德雄反對輕易的概括。

剛開始拍灘塗時,鄭德雄沿着霞浦四百多公里的海岸線走了一遍,原來岸邊沒有路,荒山野嶺,他要帶上砍刀和鋤頭,一邊開路一邊走。在沙江碼頭拍攝時,為了找一個高度合適的拍攝點,他從山底硬生生往上爬,到了山頂才發現另一側有村里修的石階路。霞浦早期出名的幾個攝影點都是鄭德雄這樣找出來的。

早期來霞浦的外地攝影師也是鄭德雄自掏腰包接待的,直到錢實在貼不起了。2007年5月1日,他開了第一個收費的攝影團,20人一周的行程,每人收費一千多元。當地政府看到了攝影對旅遊產業的助力,開始舉辦全國性的攝影比賽,打造攝影點的標識。更重要的是,官方牽頭逐步修建完善攝影點的配套基礎建設,包括道路、停車場、觀景台。

一直到現在,還不斷有新的攝影點被發掘,霞浦文旅局印發的《霞浦攝影指南》,2017年版列舉了28個攝影點,到了2021年版增至33個。攝影點周邊的基礎建設和旅遊模式也還未完全定型,本地人和遊客都在適應其中的參差。

鄭德雄鏡頭下的霞浦灘塗風光(受訪者提供/圖)

完美照片

最先從攝影中獲利的是跟拍攝緊密相關的角色。

鄭德雄認為霞浦的拍攝非常考驗技巧和經驗,「潮起潮落,光影變化,四季交替,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勞動場景。」這也意味着霞浦拍攝的不確定因素太多,氣象、潮汐、季節,任何一個要素的缺失都會導致預設偏離,氣象和潮汐可以依靠經驗來把握,反季節的勞動場景只能通過表演再現。

2005年冬天,一名台灣攝影師來霞浦拍攝,整組專題就缺一張小皓村春季撈魚苗的畫面。鄭德雄考慮到台灣來大陸往返不易,請當地漁民配合擺拍,漁模這一新職業就這樣在霞浦誕生了。一直到現在,即便不再有人收購魚苗了,小皓村的漁模每次表演還是舉着三角形的漁網架——這種形制特殊的網專門用來撈魚苗,又因為曾經拿過獎的照片拍的是三個漁模,所以三人組合也被固定了下來。

「三個人拍出來好看。」每次表演時,五十多歲的包雪仙、她七十多歲的姑姑,以及姑姑的小叔子都會穿上及膝的膠鞋,戴上草帽,扛着漁網和竹簍,在退潮後的小皓灘塗上行走。拍攝者會站在村後的山頂上,遠遠地用長焦鏡頭拍,包雪仙的姑父林集嵩負責在山上接待,用無線電向包雪仙他們傳達拍攝者的指令。

一場表演的演出費是300元,漁模一人100。一個月有半數以上的日子會有人請表演,但包雪仙不覺得漁模是令人羨慕的活兒,「賺不到錢的人才當漁模,能賺錢的都去養生蚝、種紫菜。」沒有演出的時候,包雪仙和姑姑織漁網賣錢,一張兩層的大漁網賣31元,三層的賣42元,一天最多織兩張。

林集嵩在山頂接客,但並不參與演出費的分配,他有另外的收入。小皓村絕大部分人原來都是漁民,林集嵩不會捕魚,24年前,他在山頂修了座廟,靠收香火錢為生。漁民出海,生死天定,臨行都會拜神仙。小皓灘塗出名後,政府在山頂修建觀景台,正挨着林集嵩建的廟,他覺得山崖邊的小道角度更好,自己鋪了一條石板路,放了幾個塑料凳,每個走下石板路去拍照的人,要「捐助」10元影費。

有名的攝影點都有慣常的漁模,如北歧灘塗的江連水、楊家溪的老程,他們配合拍過獲獎的照片,對於照片該怎麼拍,比新手攝影師更懂行,「角度,焦段,光圈,速度,他們都知道。」鄭德雄覺得很有意思,「最初我們去村里選模特,沒有特別的標准,是漁民就可以了。」

在政府修建道路和觀景台前,外地人來拍霞浦都得找本地認路的攝影師,攝影指導應運而生,簡稱攝導。有了配套設施後,攝導依然被需要,因為外地人搞不清潮汐的時刻表,不知道攝影點的最佳拍攝時機。現在攝導的門檻低了許多,不僅僅是本地攝影協會會員,出租車司機、旅行社、村民都加入進來。

早些年鄭德雄還向文旅局提議,對從事攝導的人集中培訓,提高他們的服務意識和攝影技術,後來人數太多,難以統籌。那時候外出拍攝,鄭德雄聽到攝導向遊客介紹他,他倆面對面站着,誰也認不出誰。

遊客在霞浦縣三沙鎮東壁村的民宿休假(新華社/圖)

優勢判斷

在攝影師心中,不同攝影點的評級是不一樣的。鄭德雄認為小皓村雖然獲獎的片子最多,但景色變化不大,不管什麼季節拍都一樣;花竹村只有日出,並且只在冬天方位最佳,也比較單調;北岐村什麼季節都可以拍,可是種植紫菜的竿架已經從海岸挪到了內海邊緣,拍不到灘塗斑紋和竿影交織的美了。他的家鄉大京村沿岸,比起攝影,更適合旅遊,因為那一帶只有沙灘,沒有灘塗,而灘塗才是霞浦攝影的核心。

鄭德雄最喜歡的還是東壁,一年四季,景色變幻無窮。2019年,三沙鎮投資兩千萬修建光影棧道,串聯起東壁沿線的攝影點,讓這一帶變得更受歡迎,每逢初一、十五之後幾天退大潮的時候,人多到路邊都站不下。東壁攝影點所在的公路橋一邊是東壁村,一邊是虞公亭村,兩個村子順勢成為精品民宿聚集的地方,鄭德雄和他的學生們都在這兒做民宿。

不管攝影師怎麼想,村民們有着自己判斷優勢的方式。花竹村鄉間花竹的老闆張叔原本在外經商,2020年回村做民宿,他看中了花竹的潛力,「花竹是看日出的景點,來霞浦的必去點。要看日出,前一天晚上大概率就得住下來。」張叔目前有6個房間,一晚價格是400至600元,據他統計,入住率在80%左右,旺季幾乎每天客滿。

花竹的另一特點是,它是這座閩東小城裡的閩南語區,張叔說起花竹的歷史,要從三百年前開始,「我們的先祖是從閩南遷來的,以前沒有大船,漁民沿岸捕魚,順着海岸線一路過來,最初也許是為了躲避風雨,後來看這邊海產豐富,就定居了。」花竹村說閩南語,住的石頭房,在閩南語中念「厝」。修建民宿時,村委要求外觀必須保留厝的樣貌。張叔打算做眾籌項目,籌夠800萬再修8棟民宿。

包雪仙的姑姑今年七十多歲,不表演的時候,靠織漁網賺錢(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在東壁修建光影棧道後,牛欄崗自然村日漸失落,但他們不甘於落後。牛欄崗村是霞浦的第一家精品民宿草木人茶宿的開設點,一直以霞浦民宿發源地自居,並且靠近縣城和高速入口,介紹語寫道:「依山面海、風光旖旎,交通區位優勢明顯,旅遊資源得天獨厚。」2023年暑期,牛欄崗村開始施工,要在民宿聚集的山上修建瀝青路和觀景平台,想要奪回淡季遊客首選之地的風頭。不過施工隊在中秋國慶期間依然開工,反而讓周邊民宿多了幾條差評。

高羅沙灘大京沙灘至下尾島的觀光線路被命名為東海一號線,雖然攝影師來得少,卻是霞浦人人推薦的路線。據下尾島擺攤小娜觀察,下尾島的海蝕洞才是占據社交平台流量高地的網紅拍照點。自從2021年底被一名網絡大V拍火之後,至今吸引了無數遊客,「五一的時候,一公里路能堵幾個小時。」

小娜和擺攤區的年輕人原本都在縣城或寧德市周邊打工,近兩年家鄉成為旅遊景點後,才回來擺攤,「不管賺多賺少,至少更自由。」小娜的老公也回來當起攝導,用家裡閒置的小越野車接客,從下尾島載客去附近另一個景點燈塔就收150元;如果是包車,一天價格是600元,可以選擇東海一號線或三沙東壁線。

只需要兩天時間,就能走完霞浦所有熱門攝影點,旅行團的行程大多也定製在兩三天內。小娜聽很多遊客講過,三天兩晚、包交通食宿的團,只需要一千多元,「但旅行團不會管什麼天氣和潮汐,有的點看不到就略過去了。」

在花竹村的規劃中,民宿的外表要保留閩南特有的石頭房式樣(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參差

北歧村的歐紹最常聽遊客講的一句話是,「你們這兒怎麼跟照片上不一樣啊?」所以他現在見到遊客會提前說明,「到霞浦玩一定要注意天氣,天氣好跟壞,拍照天差地別。」

在鄭德雄看來,攝影點和旅遊點本身就是不一樣的,「有的遊客來攝影點,覺得沒什麼東西看,因為攝影對時間、光線都有要求。」攝影師和遊客的審美視角也不盡相同,攝影師在東壁的公路橋上可以拍三種景觀——日落霞光的大景觀、湖面的紫菜網和橋底下灘塗的線條,但遊客一般只看落日。

在花竹村觀景台下賣咖啡的葉余記得,以前村里沒人在意過日出。漁民出海捕撈,漲潮出航,漲潮返回,看的是潮汐表,跟日出日落沒關系。2013年元旦央視在花竹直播日出,才讓花竹打響了「中國觀日地標」的名號,觀景台下的牆壁上貼着央視拍攝的日出畫面,旁邊立起一塊石碑:「多麼有福,與這輪日出,同處在這個時空中。」葉余記得,央視的那輪日出,是工作人員在山頂搭帳篷、住了一個月才拍出來的。

北歧村大概是最早感知到旅遊和攝影需求不同的地方。歐紹家2013年在村里開民宿,2020年開始帶遊客出海觀景和釣魚娛樂,到現在為止發展了近十個項目,包括旅遊包車、出海捕魚、親子趕海、海鮮干貨銷售、拉地籠網。「我們這邊客流量不穩定,只能多發展一些。」

歐紹一家以前是漁民,捕魚的收入不穩定,「現在也沒有那麼多魚了,而且每年5月1日到8月31日是禁漁期,大船隻能停在岸邊。」他們考慮過日常捕魚而禁漁期做旅遊的情況,發現只做三個月並不劃算,「全年做的話會積累很多老客戶。」於是,他們專心做起旅遊業。

歐紹的父親現在出海捕魚,都是陪包船的客人玩,包一次船的價格是600元,捕獲量不定,「捕多捕少都沒問題,遊客有些是從內陸過來的,沒見過海,覺得很新鮮。」

更多的遊客選擇花上30元坐20分鍾船,去看已經種植在內海邊緣的紫菜。歐紹家2023年5月新做了一艘船,造價五六萬元,特意增寬了船艙的面積,最多能坐下30人。村里做遊船項目的有好幾家人,其中還有歐紹的親戚。

歐紹在海邊拉客時,村道上騎來一輛電動車,也向路邊的遊客攀談。我問歐紹,「那是你親戚,還是競爭對手?」歐紹回答:「是我親戚,也是競爭對手。」

他們兩人守在海邊停車場的入口前,交替上前詢問行駛進來的私家車。

張叔正在手工做民宿的消防水管,他認為回鄉做民宿是對家鄉的一種情懷(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建設中

不是所有出名的攝影點都能趕上旅遊的熱潮,小皓灘塗出名最早,但周邊的配套設施和民宿設計都比一條線上的東壁和花竹落後。小皓村的民宿集中在老村邊上的新區,新區至海邊的一大片空地上,堆滿了砂石、泥土、漁網、建築廢料和生活垃圾。

小皓村的民宿以農村自建房為主,村里人將自己房子的空餘房間用來租售,房間的裝修樣式基本是普通商品房的臥室。為了降低打掃難度,每家民宿門口都擺着一堆公用拖鞋,讓客人進門換鞋,這樣的房間一晚上售價是300元。

沐海民宿是其中少有的幾家正在營業中的精品民宿,有着朝向大海的落地玻璃窗和戶外小花園,老闆娘吳嫂說民宿的設計費就花了6萬元。吳嫂的老公是村幹部,2018年新區的房子剛開始裝修時,他曾建議村里人按民宿的風格來裝修,但村里人不願意,吳嫂說,「當時有人問,辛辛苦苦買了一棟房,自己裝修自己享受,為什麼要給別人住。等到他們再想做民宿時,已經晚了。」

吳嫂家的民宿2021年開業,兩層樓只修了5個房間,旺季時套房和浴缸房一晚房價高達上千元,淡季幾乎沒有客人。她認為小皓村周邊的配套影響了民宿的發展,「之前原本有可以停70輛車的停車場,道路修得很漂亮,但2021年拆了,到現在也沒建起來。」

2021年至今,小皓村陷入了農村建設違法占地、違法建設的追責風波。經過相關部門調查核實,小皓村實際建設宅基地121戶,其中非本村人員建設61戶,還引進了經營性康養項目,占用了16戶宅基地。2022年3月,上級有關部門發布的信息稱,「非法出售的集體土地已全部收回村集體,拆除後恢復土地原狀。」村民們也不知道,這片堆滿了廢棄物的空地會如何處理。

自然條件也制約着一些攝影點的發展,下尾島海蝕洞雖然熱門,但只有退潮後才能顯露出來,去拍攝的遊客還得徒手爬下海邊礁石。《霞浦攝影指南》里溫馨提示,「岸邊礁石受海水腐蝕易滑。建議穿防滑鞋,行走速度宜慢,年齡大行動不便的老年人不要前往。」

海蝕洞配備的救援人員說,「每天都有從礁石滑落海里的遊客。」原本景區想修木棧道,但礁石腐蝕嚴重,釘子敲進去就碎了,只能放棄。「知道景區為什麼不收門票嗎?收了的話,(出事了)賠償要賠到飛起。」

從縣城去下尾島有近50公里的路程,中間有一大段崎嶇婉轉的山路,近幾年才貼着海岸線新修了一條路。這條路還沒收進地圖導航就已經通行,如同這里的旅遊產業一般,看起來還未完工,但遊客的接待早已開始了。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

責編 陳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