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的「大斷裂」是如何形成的?

2024年2月22日 19点热度 0人点赞

公元1094年,仕途一瀉千里專業戶、樂天派rap達人、斜槓老年蘇東坡,再一次從湖北,被貶官南下。

這趟目的地是廣東(古惠州)。

在當時,廣東屬於蠻夷之地,人人避之不及。課本稱之為「百越文身地」,是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的流放之所。

貶官去這個地方的同事,離京前要見一下最後一面,因為,大概率就是人生最後一面了。

就像今天你同學說,要去印度緬甸打拚一樣。那時候大家對蠻夷之地的恐懼,有三個原因。

一是古代城市面積小,綠化率特別的高。蚊子如同轟戰機編隊,雨季房樑上都能有懸掛的毛蟲蜘蛛結網遮天蔽日,大晴天的,也得撐把傘,才有安全感。

二是疾病橫溢,在潮濕地方住久了,渾身上下不得勁,手指腳趾都會長出蘑菇,俗稱濕毒

三是當地人,皆是些南部牛仔。

最早的一支,據說是被楚國打敗後,向南遷入叢林中,經過時間洗禮,不斷與天斗,與地斗,已經成了生育數量超群、家族空前凝聚、腦子格外靈光的潮汕部族。

另一支是中原來客,是兩晉戰亂中,拖家帶口搬來的窮苦百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即使客家人

還有一小撮的廣府人,祖上和朝廷也算沾着親的。

此三者的共同點,莫過於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搶資源,特別能生孩子。

女人們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生孩子的路上。男人們就發愁如何種吃的,搶吃的,找吃的。

從地貌上看,廣東是連綿的丘陵,沒什麼水土流失問題,山澗清澈見底,河流沖刷到入海口,才形成約莫一小片平地。七山兩水一分田,其中一部分田地,還是潮水退下後形成的灘塗,鹽鹼的厲害,不好種莊稼。

為了養活一家老小,餓到不行,廣東人就像野外生存的特種兵一樣,找到啥,就吃啥。

比如蛇蟲鼠蟻皆可入菜,不管啥味道,先拿來涮涮。

比如臭臭的雞屎藤。聞着一股怪味,但是嚼起來能補充植物蛋白,也能填飽肚子。

雞屎藤 圖源:百度百科

在嘗百草的過程中,順便還總結出了一套盤絲洞滿漢全席,家喻戶曉的黑暗料理菜譜。假如把我們放在那個環境裡,我們也能成為食物發明家。

SARS之後,國人在「異食癖」這個問題上,似乎盯上了廣東,餐桌下開猴腦的故事,一夜間傳出八百個版本。

但其實縱觀北緯25度,和廣東處在同一水平線上,乃至更南邊的,例如雲南、緬甸、越南,吃的一個賽一個得奇葩。

西雙版納竹蟲知了、炸蠍子,越南的沙蟲餅、烤貓肉、生吃蜈蚣,緬甸人吃青苔,就像我們吃海苔一樣自然。

第一個吃螃蟹的,是英雄。我始終認為,東南亞人敢打敢拼,敢於嘗鮮的性格,和他們的飲食習慣有很大關系。

包括全國生育率大跳水的今天,廣東的生育率依舊在8.3‰高位,是江蘇的1.6倍,浙江的1.3倍。

人口逆增長的大背景下,如果哪天東北大街上能見到老虎,鶴崗淪為荒涼的「空城」,那時候的廣東,就是中國新的人口發動機

去除廣州深圳這兩座嘗盡國家紅利的城市,來看廣東普通小城的生育率,粵西的湛江12‰,粵東汕頭13.2‰

我有個廣東同學,是這樣解釋的,說潮汕、客家土著,普遍對女孩子的家庭觀念要求很高,嫁去這種婆家,要生很多孩子,然後在家安心拉扯孩子。

就像滾滾車輪推着人往前走,里邊有種極大的慣性,你若是個愣頭青,提出自己的觀點,槓一下,就會被慣性無情碾壓。

表現為在小縣城裡集體聲討你,孤立你,精神上打壓你,出門買糧油種子都會被嘴兩句。

若不是從小薰陶下來,這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外地女孩子一般接受不了。因為學校傳授的,是九門課一科不落,畢業後走遍天下;是女子能頂半邊天,全職媽媽有風險。

所以帶來一種觀感,即,潮汕、客家人不外娶。

她說,她在自己家,和乖順的姐姐妹妹比起來,一直被視為離經叛道。所以她填志願時,特意選了個離家很遠的學校,放假就在附近城市實習打工,租房次數多了,現在輕車熟路,過年也難得回家。

畢業後,她沒留在大學城,一個人背包去了廣州。沒回老家,離得倒也不遠。

廣州和深圳,完全是另一種存在。

城市的氣質,大略可以稱為萬類霜天競自由。

那年的冬天,我還沒喝上冬天的第一杯奶茶,就收到了她寄來的包裹,說是給我買了兩件毛衣。也不是特意買的,就是在逛街的時候,順手淘了兩條料子好的百搭款,給我寄來。

我說咋可能這麼便宜,你不要蒙我吶。

她說沒蒙我,料子是正經料子,就是在新中國大廈里頭,得鑽到衣服堆里去使勁兒淘,清倉的時候人擠人,滿地都是包裝袋子、綑紮繩子。

外地老闆用黑色大垃圾袋裝貨,她就跟在後邊,套出價格後,求着老闆加一件。等於是做了個「一件批發商」。

她說,上班後最大的轉變,就是開始摳搜了。以前覺得年輕漂亮的時光,不過這幾年,值得多買點衣服。現在覺得,不必被消費主義洗腦,當季衣服兩周不重樣,能保持工作上的禮儀,就足夠了。

因為做的是互聯網企業,加班很多,碰上連軸轉,一周都睡在公司,辦公室的怨氣,足夠養活十個邪劍仙的。

用她同事的話來說,時間都用來賺錢了,就沒有時間花錢了。開源節流,原來能一起完成。

她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40歲前財務自由,然後退休,住進養老院,痛痛快快地開始下半輩子。

廣深剛好適合她的需求,大家都埋頭搞錢,就不會折騰些有的沒的,受閒氣少。涉及利益,就正大光明地爭,爭不贏,就江湖再見,換家企業重新再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而且,真的能存下很多錢。

她說入職前租的公寓,每月3000 ,入職後整整一個月,早八晚九,披星戴月,天不亮把自己塞進地鐵里,就着月光回到家門。項目上手後,周末也直接報銷,一個月沒見過小區的白天。

後來,索性改租了城中村的握手樓,優點是價錢便宜,缺點是陽光不好。反正難得在家見到陽光,公司是高樓層,白天在茶水間俯瞰這座城市,窗景比啥都強。

廣深的城中村,與江浙滬比起來,確實是一大奇景。

同樣是鄉鎮企業遍地開花,江浙滬是攤大餅式發展,政府有了點錢,開發一片新地,再有點錢,又收購一片郊區。同心圓似的,一圈一圈擴張。

廣深不然,他們有一個突然增長,就那幾年,發展斜率遠遠超過江浙滬。就像注射了經濟激素,如同肌體發泡一樣,分化出各類工廠,圍繞着工廠,再產生職工宿舍需求。

從衛星劃片上看,有的城市,城中村是片狀,那一般是老城區。

廣深這類城市,則是點狀,一小窩一小窩的,因為他們本就是私營小廠職工宿舍催生的。

在建廠之初,土地都屬於村集體,腦子活絡的村民就先蓋起了房子,租給工廠做宿舍。其他村民不甘落後,也紛紛蓋房。離工廠近的土地稀缺,於是大家就無視規定,蓋得更密集,反正是出租,房東自己不住,就不在乎採光。

今天的握手樓,從一樓到頂樓都加裝防盜窗,說到底,是歷史上監管不健全的產物。

不健全,是全方位的。那時候宗族力量比較強,基層組織相對薄弱,所以對高度要求,抓的也不緊。

換在江蘇,農家自建房,只能蓋兩層,第三層只能是尖頂閣樓,高度超標的,鄉政府帶隊伍來直接扒掉。

江蘇還有個說法,講高度影響氣運,村里普遍迷信,相信鄰居房子高,就會影響自家的氣運。誰家蓋的高,周邊鄰居就同仇敵愾,後來發展到,高度、寬度、長度,都不能是村裡的現眼包。

所以現在走江蘇的高速路,兩邊清一色的,都是兩層半的赫魯曉夫樓,同款的,就像1688批發的樂高一樣。

廣東情況則不同,當初粗放的管理下,誕生了許多六七層自建房,各種朝向都有,外觀顏色款式百花齊放。

而且七八層房的拆遷費用,是江蘇小矮樓的兩三倍,對政府拆遷預算來說,是個更大的難題。所以,異常的層高作為導火索,直接點燃了珠三角城中村尾大不掉的問題。

圖源:新華社

老城區的拆遷費用,有多驚人呢?

假如你拆一棟7層小樓,預算要7000萬。做個一般規模的市政項目,僅征地補償這塊,預算大概就會飄過10億。

這兩年財政吃緊,各地政府是,3個蓋子配7個鍋,拆東牆補西牆,10億的預算,足夠蓋好幾個鍋了。

疫情封控時期,廣州淪為「病毒培養皿」,病例數扶搖直上,很大程度上與城中村有關。

小區沒有明確的邊界。家裡做小生意的,好些都有後門,拿快遞,大門小門四通八達,理頭發的功夫,就能從後門離開封控區域。

好些老房子,和我們印象里的一梯一戶相去甚遠,回一趟出租屋,先上樓梯,在過連廊,經過某家人私裝的小門,再上閣樓,才能看到房間。一棟樓的復雜,堪比3D版重慶

政府也想提升市容,也想拆主城區,但客觀條件上不允許。所以我們就看到,新項目位置,普遍越來越遠。

2000年的時候,廣州市長在新聞發布會上,說過一句讓人大跌眼鏡的話:

城中村的改造,不是3年、5年、10年的事,可能要花一兩代人的時間。

如今20年過去,GDP騰飛的黃金歲月,已經悄然落地。上升期沒能解決的問題,到了經濟寒冬就更難解決。過快發展的後遺症,是塊硬骨頭,得慢慢啃。

老村的牌坊,依舊在鬧市里豎着,如同別致的小區門樓。招租廣告貼滿街頭,無論你是哪裡人,來了就是「精神客家人」。

星羅棋布的城中村,散落在高樓大廈之間,自行車、電動車,穿行其中,車把上掛着,大把小把的蔬菜。猛然回頭,也會覺得,雖然走出半生,歷史卻並不遙遠。



參考資料:

李培林:《巨變_村落的終結——都市裡的村莊研究》

閆小培:《快速城市化地區城鄉關系協調——以廣州市「城中村」改造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