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大傳》對傳記文學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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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書話】

作者:李若彬(中華書局編輯)

1943年8月,朱東潤在重慶寓所寫畢《張居正大傳》的序言,將書稿交付開明書店,由開明書店於1944年出版,1957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1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再版此書,並請作者撰寫了《三版後記》,這是朱東潤生前對《張居正大傳》的最後一次修訂。《張居正大傳》出版的八十年間,經歷了歲月的考驗,在一代代讀者中口耳相傳,被列為“二十世紀四大傳記”之一。《張居正大傳》開創了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一條新路,是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開山之作。

《張居正大傳》 朱東潤 著 中華書局

“大傳”之為體

1941年,朱東潤所在的武漢大學中文系開始設置“傳記研究”課程,於是有教師開設韓柳文專題。但朱東潤認為:“傳記文學也好,韓柳文學也不妨,但是怎樣會在傳記研究這個總題下面開韓柳文呢?”(《朱東潤自傳》)這引起了他對“傳記”這一體裁的思考。

朱東潤早年留學英倫,對歐洲傳記,特別是英國作傢的傳記,下過一番功夫,對西方的傳記理論、傳記作品和傳記作傢都非常熟悉。回國任教後,他又多方搜集資料,寫成十餘萬字的《八代傳敘文學述論》,對中國古代的傳記文學作了一番梳理。在傳記文學研究方面,他有著比前人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深厚的學養。在他看來,從秦漢的史傳,魏晉的碑志到唐宋的墓銘、行狀,明清的文集、年譜,乃至西方傳記學者和作傢重視的自敘、回憶錄、日記、書信,中外傳記文學的體裁各有優勢,也都有各自的局限。於是他決定“實地寫一本傳記”,“替中國的傳記文學作一番斬伐荊棘的工作”(《張居正大傳·序言》)。

目標既定,就要考慮寫法的問題。朱東潤認為,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博士傳》可謂傢喻戶曉,但“要寫成這樣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傳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關系,而後才有敘述的機會”;斯特萊切的《維多利亞女王傳》,言簡意賅,“很有《史記》那幾篇名著的豐神”,但又失之太簡;最後,朱東潤決定做一種“有來歷、有證據、不忌煩瑣、不事頌揚”的作品。這幾條原則看似平常,實際上對寫作者的要求是很高的。

對於這種前所未有的新題材,朱東潤將其命名為“大傳”,對此他也作了一番解釋:“‘大傳’本來是經學中的一個名稱,《尚書》有《尚書大傳》,《禮記》也有大傳,但是在史傳裡從來沒有這樣用過……既然列傳之傳是一個援經入史的名稱,那麼在傳記文學裡再來一個援經入史的‘大傳’,似乎也不算是破例。”在創作《張居正大傳》之前,朱東潤曾作《史記考索》《漢書考索》《後漢書考索》,對史傳的寫法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傳統史傳對同一事同一人的記載,常有所謂“互見”的筆法,讀者往往在某人的傳記中得到一種印象,而在其他人的傳記中,甚至在史書的幽微隱晦之處,又會發現這個人的另一面。顯然,朱東潤所創立的“大傳”,既沿襲了傳統史傳“解說經義”的宗旨,又有不忌煩瑣、敘事完整生動的文學特色,並非傳統史傳一字含褒貶的“春秋筆法”,而是一種融匯中西傳記傳統的新嘗試。

對今天的讀者來說,所謂“傳記”,似乎本該如此,但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這還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新路。本書的開創之功,正在於此。

“張居正”之為題

體裁既經確定,接下來便要選擇一位傳主。朱東潤認為,對一位優秀的傳記文學傢來說,無論人物大小,任何人的一生都可以寫成一部優良的著作,但一個平常的人物難以引起讀者的註意,所以還是要從偉大人物著眼。傳主的時代不能太遠或太近,太遠了對讀者來說有隔膜,太近了則會因為我們還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難以形成全面的認識。

除此之外,時代的影響也至關重要。朱東潤創作此書時,正值抗日戰爭最為艱苦的時期,他親見戰火蔓延、民生困苦,對國傢民族的前途充滿憂慮。身在後方,又對當時政府公文政治的作風深有體會,也深為不滿,他在1941年重慶出版的《星期評論》上發表討論唯名主義的文章,意在批評當時政府隻重言論、公文而不顧實情的作風。有感於這樣的內憂外患,作者最終選擇了張居正,對此,他解釋說:“第一,因為他能把一個充滿內憂外患的國傢拯救出來,為垂亡的明王朝延長了七十年的壽命。第二,因為他不顧個人的安危和世人的唾罵,終於完成歷史賦予他的使命。他不是沒有缺點的,但是無論他有多大的缺點,他是唯一的能夠拯救那個時代的人物。”(《朱東潤自傳》)

朱東潤把張居正作為一個“救國救民的范本”來寫,並不完全出於自己的主觀判斷。事實上,《明史紀事本末》中即對張居正有“救時宰相”的評價,他對當時的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是有貢獻的。

寫作的“出”與“入”

20世紀30年代,朱東潤已經對歷代史傳做過系統的研究,決定創作本書之後,他又查閱了《明史》《明史紀事本末》《明紀》《明史稿》《明會典》《張文忠公全集》等史料,做了大量的資料收集工作。在實際寫作中,他有意避免唐宋墓志那種“諛墓”的習氣,要求自己言必有據。今天看來,最終問世的作品也達到了他自己的期望,對傳主既不一味頌揚,也不專事批評。但作者對張居正的總體評價是正面的,加之熟悉史實,對張居正的言行有設身處地的理解,因而行文中常有感情流露。例如,講到張居正因關照徐階後人而招致高拱及其門人的攻擊,朱東潤寫道:“黑暗中的動物沒有道義,沒有感情;他們也不相信人類還有道義和感情。”顯然,作者認為張居正此舉是出於道義和感情,而不是更復雜的政治目的。

另一方面,作者也時常抽離歷史語境,以旁觀者的視角為讀者分析局勢。比如萬歷即位之初,作者對張居正與慈聖皇太後、神宗和馮保的關系做了一番分析,使讀者對張居正所面臨的復雜局勢有大體了解;再如對爭議頗多的“奪情”一事,作者援引眾多史料,從皇帝的態度、百官的態度到張居正的個人感情、現實考量等諸多方面,條分縷析,說明在這樣一場牽涉眾多的巨大矛盾中,是不同立場的人物出於各自目的所作的選擇,共同造成了最後的局面,為張居正的結局埋下了伏筆。作者也不是一味同情和頌揚,對傳主的某些缺點乃至污點,隻要是史有實據的(比如張居正的專權、貪污),也並不避諱。

傳記是寫人記事之作,用朱東潤的話來說:“對話是傳記文學的精神,有了對話,讀者便會感覺書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但我國傳統的史傳文學都是以文言寫成,這就帶來一個問題:付諸筆下的口語變成了文言,人物說話都是“之乎者也”,讀起來頗不生動。朱東潤又援《史記》改寫《尚書》之例,認為史籍中的文言對話是可以轉寫的。但同時他也意識到,轉寫的結果應當是明代人的口語而非現代人的口語,於是他以張居正奏疏中保留的對話為據,對史料中的文言進行了改寫,所以我們才能看到諸如“說與皇帝知道”“與先生酒飯吃”這樣生動的口語。翻閱明代的官方史料和私人書牘,不難發現,這樣的改寫工作是頗費工夫的,作者必須精通文言,又對白話運用純熟,才能恰到好處地把握“古”與“今”的分寸,寫出現代人能看懂的“明代人的話”。

《張居正大傳》既能借助大量材料還原歷史,讓讀者身臨其境,又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為讀者剖析人物事件,窺見歷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在“當時”與“今日”之間自由出入而遊刃有餘,是這部傳記的高明之處。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27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