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原來不是「龍」

2024年3月7日 18点热度 0人点赞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蔡輝

「憂稼能誰憐及汝,回蘇即我未殊伊。最欣入夜息群籟,點滴空林颯沓時。」

這是乾隆皇帝在《喜雨十首》中寫下的句子,他的父親雍正祈雨有效後,輒寫《喜雨詩》以致謝,乾隆亦然。清代重祈雨,將雩祭列為國家大祀(元代無雩祭,明代為中祀),同時保留了祈雨(中祀)。在這四句之前,有「幸逢嘉霔(音如樹,通澍,意為時雨灌注)敷優澤,一洗紛塵轉潤姿」,即黑龍潭龍王廟對聯,只是略改兩字,成「幸逢嘉霖敷優澤,一洗粉塵轉潤姿」。

清帝祈雨不成功,必來黑龍潭龍王廟致祭,據說很靈驗。該廟建於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乾隆寫過《黑龍潭》《詣黑龍潭祈雨》等詩,封潭中黑龍為「照靈沛澤龍王之神」。

在老北京,龍王廟是最常見廟宇之一,圓明園中即有多座龍王廟。據《北京寺廟歷史資料》,1949年前,北京的龍王廟(或龍王堂)多達80餘座。永定河沿線著名的龍王廟就有四座:三家店龍王廟、石景山惠濟廟、豐台區南惠濟廟、永定河河神祠。

龍王廟有兩怪:一是制服不統一,有的着龍袍、戴梁冠,有的穿僧服;二是龍頭人身,與龍的造型不同。

這是因為,龍王來自印度,因誤譯與中國龍混為一談,致定位艱難。在古代,梁冠的梁數標明官職高低,可龍王廟中塑像,品級高低各異,有的還戴着自漢朝滅亡後皇帝專用的太平冠……

龍王不是龍,但搞錯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龍,只好承擔起旱澇之責。

(元)朱玉《龍宮水府圖》頁

甲骨文中有大量求雨記錄

古代中國是典型的人與穀物相結合的生態聯合體。

採集游獵時代,人類食物更豐富(不低於150種),身高較農耕時期高10厘米,骨密度多20%,少疾病,平均壽命長8至10歲。從考古看,先民選擇農耕後,很快便放棄。

然而,穀物將先民又帶回農耕。

穀物成熟有鮮明的季節性(現代品種已不明顯),便於稅收。芋頭等也能當主糧,但它成熟後可留在地里1至2年,種植者隨時收獲,無法監控。從結果看,以芋頭等為主糧的民族很難發展成帝國。

穀物為早期國家創造了契機,稅收有保障,酋長們遂按節氣,組織生產,美國學者詹·C·斯科特稱此過程為「作繭自縛」。

在人類幫助下,穀物的DNA廣泛傳播,成優勢物種;在穀物幫助下,人類開始定居,生育率提高,隨着人口增加,對傳染病的適應力大大超過採集游獵人群,漸征服後者。

生態聯合體也給雙方帶來約束:穀物擴張破壞了生物多樣性,引發周期性災害;為應對風險,80%以上的人不得不從事農業生產,即使如此,每代人仍會遭遇一次大飢荒;為免於飢荒,只能訴諸神秘力量,以維持「可以控制自然」的幻覺

在甲骨文中,有大量求雨記錄,且已出現「雩」(音如於,求雨的祭祀)字,據《說文解字》:「雩,夏祭樂於赤帝以祈甘雨也。」學者宋紅玉在《中國古代雩祭禮制研究》中認為,雩即呼,甲骨文中有「唯戌呼舞,有大雨;唯萬呼舞,有大雨。」巫師們邊喊邊跳舞,是當時求雨的主要方式;求雨不得,巫師們會被燒死,理由是派他到上天去跟神說情。

董仲舒創造了許多「奇招」

據學者宋紅玉鈎沉,《呂氏春秋》稱:「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於桑林曰: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以身為犧牲,用祈福於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由此看來,商王朝建立者商湯就是巫師,「桑林」應是祈雨的祭壇

周代,巫的地位下降,雩祭由官員主持,「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周人「尚臭」,喜燎祀,求雨未成,也會燒死巫師,以其臭氣通神,後改成較「斯文」的暴曬。「舞雩」時,女巫揮五彩帗(音如服,舞具,可能是五彩絲綢長條,挑在竿上),帗代表雲。

西漢只在夏季雩祭,由太常九卿之首)向天地、宗廟、社稷、山川等祈禱。董仲舒據五行說,稱旱災、水災源於陰陽錯行,他創造了許多「奇招」。如:夏季挖一條溝,從土地廟通村外,抓5隻蛤蟆,放土地廟的池中(必須方七尺,深一尺),穿紅衣服,跪拜祈求。

此外,雩祭時「不得舉火,抑陽助陰也」、不砍伐山林、不興土木、不冶煉、不改水道、禁男人5日內入市場、暴曬巫師和面有疾者、在祭壇上曬鍋和臼杵(農具)等。

東漢國力下降,防災減災無能,只好加強雩祭力度,皇帝親自參與,大旱時「避正殿請雨,遣使者洗囚徒,原輕系」,「人和穀物聯盟」有所松動。此前,節日是官方發布的節氣,東漢時節日與節氣開始分離,節氣漸退出,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新節出現。

一方面,東漢推行陰陽合歷,用數字代干支,不便記憶;另一方面,災害多,靠「一三五七九」等陽數避災。

蠑螈代替龍受罪

魏晉南北朝時,受佛教影響,巫祝漸少,且「今之女巫,並不習歌舞,方就教試,恐不應速」。據學者宋紅玉鈎沉,時人更相信人,如晉朝著作郎束皙「為邑人請雨,三日而雨注」,眾人感激,作歌:「束先生,通神明,請天三日甘雨零。我黍以育,我稷以生。何以疇之?報束長生。」

隋文帝恢復先秦雩制,遇旱「行七事」,即「理冤獄失職,存鰥寡孤獨,振睏乏,掩骼埋胔(音如紫,意為腐爛的肉,全句意為收葬暴露於野的屍體),省徭役,進賢良,舉直言,退佞諂,黜貪殘,命有司會男女,恤怨曠」。

到了唐代,龍與祈雨的關系變得更密切,增加了投龍祈雨、畫龍祈雨等。

投龍祈雨即「投龍簡」,皇帝齋戒後,將文簡和玉璧、金龍、金鈕用青絲綑紮,分稱山簡、土簡和水簡,在正月十五日(天官)、七月十五日(地官)、十月十五日(水官)時,投入水中。本是祈福,唐高宗始用來求雨。

畫龍祈雨則是請名家畫龍,唐玄宗曾讓吳道子「圖寫鏡龍,以賜法善(即道士葉法善,擅求雨)」。

唐代還會鞭打蠑螈,因它長得像龍,疑似龍的親戚,方法是:「欲雨甚易耳,可求蛇醫(又寫作虵醫,蠑螈的別名)四頭,十石瓮二枚,每瓮實以水,浮二蛇醫,以木蓋密泥之,分置於鬧處,瓮前後設席燒香,選小兒十歲以下十餘,令執小青竹,晝夜更擊其瓮,不得少輟。」

唐代佛教祈雨開始盛行,唐太宗曾令天下僧尼每年正月和七月轉經行道,唐廷常招高僧進宮中祈雨。五代時,雩祭已不在郊廟,而是轉到寺院。

龍王跟着節日走

宋代多乾旱,雩祭列為大祀。據學者宋紅玉鈎沉,宋太祖宋英宗時,皇帝皆親祭;宋神宗後,才由官員替代。在印度,乾旱時眾生依法唱神咒祈雨,據說很靈驗。宋代引入諸多佛教方法,總稱「法華法」,據學者李思穎在《宋代官方佛教祈雨儀式及相關問題研究》中鈎沉,包括:

水天法:包括水天呼召印咒法(手指做出特殊姿勢,誦咒一千八遍),造水天像法(用白檀木刻水天像,像高五寸或二寸半。造像須三隻眼,身形頭面似天女,頭戴天冠,身着天衣,衣上有瓔珞)和水天身印法(起立,並雙腳,在眉間合掌,兩個食指押在兩個大拇指上)。

千手供養法:結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碎三千大千界滅罪印,把烏麻子和稗麻子油混合、搓成丸,念誦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陀羅尼後,將丸投入河中。

除雨障真言法:念咒。

白芥子護摩法:護摩即「燒」,燒白芥子並念咒。

黃色淨衣感雨法:祈雨時穿黃色淨衣,使雨被感召。

唐宋時,祈雨中佛教元素增加,因東漢滅亡後400多年,大多數時間戰亂,人民苦痛,創造大量的節日,多針對厲鬼,比如:十二月八日驅瘧鬼、魍魎鬼和小鬼,他們是顓頊(上古五帝之一)的三個早死的兒子;七月七日吞紅小豆,驅共工的「不才子」;正月初六送「窮鬼」,也是顓頊的兒子;九月九日悼丁姑,她活活累死,所以此日女性不勞動……

這些節日大多來自佛教,也有少數來自祆教(又稱拜火教),比如人日(正月初七)奉火德星君

隨着這些節日普及,印度龍王被中國民眾接受。

那迦只是一條蛇

印度龍王的記載出自佛經,本名那迦,長身無足,原型是蟒蛇,譯成漢語時,為便理解,直譯成「龍」。

據學者沈梅麗在《古代小說與龍王信仰》中鈎沉,那迦屬畜生趣,人間行惡之人所化,歸西方守護神水天領導後,成崇護佛法、降雨救濟的好龍,在「天龍八部」中排名第二。

那迦與水關系密切,與中國龍近似。唐代時,出現了「四海龍王」的說法,並被道教吸納,直到明代《西遊記》,才有姓名,即「東海龍王敖廣,南海龍王敖欽,西海龍王敖閏北海龍王敖順」。龍王姓敖,可能源於水天「戴五龍冠,乘龜」,龜即鰲(敖)。

印度龍王「龍頭人身」,與中國龍不同,學者苑利認為:「龍王的擬人化始於唐代,是印度文化影響的結果。在此之前,龍在中國人心目中只是一種虛擬動物。」

太多外來文化因素,讓民間搞不明白,龍王算幾級幹部。

學者苑利研究了山西河曲岱嶽殿龍王廟中的五龍王塑像,發現它們戴的梁冠僅2至7道梁,而皇帝是24道梁,可見「龍王品級大致相當於五六品官員」。宋後歷朝均將龍王列入國家正祀,民間有「龍王節」,「每逢賽社,必定有劇目演出」,但各地日期不同。學者沈梅麗認為,這導致「在民間信仰中,又存在着龍王神像的亦帝亦臣、亦佛亦王的糅合現象」。

皇家神話龍王,民間卻未必當回事。據唐代小說《盧氏雜說》:「(黎干)造土龍,悉召城中巫覡舞於龍所,干與巫覡更舞。觀者駭笑……彌月不雨……上聞之曰:『丘之禱久矣。』命毀土龍,罷祈雨。」

清代雩祭越來越草率

元代廢雩祭,因取包稅人制,國家較少干預農業生產,破壞了「人與穀物聯盟」,帶來惡果。據鄧拓《中國救荒史》,「元代一百餘年間,受災總共達五百十三次」,遠超歷代。元順帝時,平均每兩年即遭一次極寒天氣,引發大飢荒。朱元璋一家在大飢荒中,9口死了4口,他後來寫道:「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

明代恢復雩祭,但無常儀。據學者宋紅玉鈎沉,明神宗時,皇帝不再將乾旱歸於自身,他說:「天旱,雖由聯不德,亦天下有司貪婪,剝害小民,以致上干天和,今後,宜慎選有司。」

清帝重祈雨,據學者堯藍在《清代雩祭禮制研究》中鈎沉,順治十四年(1657年)首在天壇雩祭,皇帝「前期齋三日,冠服淺色,禁屠宰,罷刑名」。康熙時,幾乎每年都親自祈雨。一次官員預測將雨,請致祭,以示靈驗,康熙予以拒絕,認為不虔誠。

清朝初期天壇管理鬆散,「樂舞生等居住天壇之內,造賣藥酒醬菜等物,或將房屋賃與來京赴試舉子、候補候選官員,或於院內種植花草招引遊人,其中均頗得利益」,雍正時嚴禁,才有改觀。

清廷聽說邯鄲有井,井中鐵牌靈驗,京師乾旱,常請鐵牌到京致祭,雨後送回。清中期後,皇帝較少親自參與,隨着財務緊張,祭祀開支一減再減,雩祭越來越草率。

元朝不同,清朝努力維持「人與穀物聯盟」,卻一葉障目,屢屢錯過近代化機會。祈雨目的是促進農業生產,變成為祭祀而祭祀,便離題萬里。(責編:沈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