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功高震主,還是刻薄寡恩?細數曾國藩與滿清朝廷的五次恩怨糾葛

2024年3月9日 19点热度 0人点赞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金陵城的綿綿陰雨中,六十一歲的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任上溘然辭世。

雖然生前極為低調簡朴,但這位中興名臣的身後事卻是前所未有的風光隆重——噩耗傳入京師,兩宮太後垂淚痛惜,命同治皇帝為其輟朝三日,以示哀悼;朝廷又接連派員往祭,同僚故舊的挽聯紛至沓來,祭奠活動更是長達百天不止。

平定太平天國,曾國藩用「曾剃頭」的惡名和十二年的嘔心瀝血,保住了大清朝搖搖欲墜的半壁江山,隨即又主動大幅裁撤湘軍,為朝廷徹底解決了後顧之憂。

所以蓋棺定論之際,清政府也用最大的誠意、最高的規格,回饋了這位操勞半生的封疆大吏——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並在湖南和江寧(南京)兩地建立專祠,更重要的,欽賜諡號「文正」。

要知道在此之前,滿清二百餘年歷史里,九位皇帝一共也只賜下了五次這樣的恩典,而曾國藩則極為幸運地成為了大清立國後的第六位「文正」公。

生前鞠躬盡瘁,死後極盡哀榮,「勛高柱石」曾國藩與愛新覺羅的統治者們,為世人聯袂奉獻了一出「君恩似海,臣節如山」的深情戲碼。

然而,「死諡文正」的頂級待遇背後,過程絕非結果這般溫馨感人,真相也遠比表象更加凶險復雜。

太平天國席捲南方的滾滾洪流之中,從湘軍1853年走出湘潭開始,手握重兵的頂級漢臣與日薄西山的滿清政府之間,註定不會有太多的溫情脈脈,彼此提防、互相算計,才是這段君臣佳話背後真正的主題……

裂痕:湖北巡撫的得而復失

咸豐四年(公元1854),曾國藩迎來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時代。

這一年八月,四十三歲的湘軍主帥從太平天國的手裡,重新奪回了長江中游最具影響力的戰略要地——湖廣省府武昌城

彼時,太平軍兵鋒正盛,南方戰局日漸糜爛,而大清經制的綠營兵又完全難當大任。如此背景之下,一介書生的曾國藩,統率着創立僅十六個月的湘軍,便能取得克復重鎮武昌的驕人戰績,實在是令咸豐皇帝欣喜若狂。

龍顏大悅之餘,大清天子御筆一揮,將頭號功臣曾國藩任命為署理湖北巡撫,只是聖旨剛下不久,軍機大臣祁寯藻便向皇帝發出了警示:

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居閭里,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

一語驚醒夢中人,興奮過頭的咸豐帝也不禁有些後悔自己頒賞的冒失——曾國藩已然手握重兵,若再賜其督撫要職,一旦萌生反意,後果將不堪設想。

雖然君無戲言,但皇帝的「面子」到底比不過江山社稷的「里子」,年輕的奕詝權衡再三,終於再次下旨,免去曾國藩的巡撫之職,改授有名無實的兵部侍郎銜。而此時,曾國藩從湖北千里迢迢呈上的謝恩摺子,才剛剛進入紫禁城

這就是所有領兵漢臣都需要面對的困境——大清的天下太平,需要曾國藩式的中流砥柱,但一個日漸強大的湘軍統帥,卻始終是統治者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而這種戒備心理,也直接導致在隨後的六、七年時間里,曾國藩一直處於客位虛懸的尷尬狀態,除了手裡的兵權,衣食住行身不由己,糧秣薪餉仰人鼻息,實在是有苦難言。

有功不賞,無功者卻反而受祿——帶着湘軍在武昌城下浴血奮戰的曾國藩,在戰後活成了一個笑話,而遠離戰場的荊州將軍官文湖廣總督楊沛,卻因為克復武昌大受褒獎。

但比起朝廷的出爾反爾、賞罰不公,皇帝的胡亂指揮,更令其難以忍受——咸豐帝不顧湘軍連番苦戰、師老兵疲,卻執意下旨曾國藩立即率兵東進。

只是大敵當前,即使滿腹牢騷、渾身委屈,又哪敢抗旨不尊?剛剛與湖北巡撫失之交臂的曾國藩,也只能強打精神,揮師奔赴下游江西

只是這一去,湘軍便遭遇了成軍以來最慘痛的挫敗,而曾國藩在經歷「巡撫」事件之後,又走入了另一個更大的困局……

守孝風波,君臣再生齟齬

1854年十月,乘勝而來的湘軍在鄂東田家鎮再次收獲大捷,此役兩萬余太平天國將士陣亡,五千多艘戰船被焚,太平軍水師幾乎遭遇毀滅性打擊。

然而隨着局勢發展,曾國藩的戰場好運終於用盡。1855年初,湘軍先是圍攻重鎮九江失利,緊接着在咫尺之遙的湖口,又被翼王石達開用計將其強大的水師攔腰斬成兩截,百餘條輕便快艇被困死在鄱陽湖內毫無作為,而滯留長江上的大型戰船又慘遭太平軍夜襲,全部葬身火海,連曾國藩所乘的帥艦也被太平軍趁亂俘獲。

眼見漫天火起,兵勇四散奔逃,湘軍主帥羞憤交加,縱身投水自盡,所幸被隨從及時救起。

得勝時可以不賞,戰敗後咸豐帝卻毫不留情,將九江的失利全部歸結為曾國藩指揮失當,對其嚴旨申飭。

但湖口慘敗只是厄運的開始,此後,湘軍長圍九江而不見任何成效,江西境內的戰事也逐漸陷於低迷,而曾國藩倚為臂膀的悍將塔齊布羅澤南又相繼陣亡。

湘軍主帥坐困贛省,更因籌措糧餉與地方官員弄得形同水火,情緒日益低落,心情苦悶卻無法排遣。

而1857年初,噩耗再次傳來——其父曾麟書病逝,曾國藩聞訊肝腸寸斷,在上奏回籍奔喪之後,不等朝廷降旨批復,便匆匆委軍而去。

父親過世,按禮制曾國藩應當返鄉治喪,然而清政府對丁憂制度也另有規定:戰時軍務在身的要員,若未得皇命,則不得擅離職守。

曾國藩一向循規蹈矩,這次卻在江西戰事吃緊的關鍵時刻不辭而別,這樣的舉動,既是痛失至親時的人之常情,更是長期壓抑、憤懣後一次徹底的宣洩。

好在彼時太平天國仍是清廷的心腹大患,咸豐帝只得強壓怒火,未治曾國藩擅離職守之罪。

轉眼守孝三月的假期將滿,根本無心收拾江西殘局的曾國藩,又向朝廷奏請在籍守孝三年,而咸豐則以身膺督兵重任為由,命其假滿後即刻返贛主持軍務。

眼見無法推脫,曾國藩索性向皇帝攤牌,直言在江西客寄虛懸,處境艱難,既無法治軍,更不能兼及籌餉,若無督撫實權,「恐終不免於貽誤大局」。

曾國藩的意圖已相當顯——如果朝廷要其繼續督辦江西軍務,必須賦予軍政實權,否則其寧願讓賢他人,在籍終制。

此言半是試探,半是脅迫,至於咸豐能否依言而行,那就要皇帝自行掂量後果,權衡輕重了。

不料大清天子這次相當爽快,聞言索性順水推舟,批准了曾國藩丁憂守制的請求。

這樣的結果令曾國藩始料未及,但細究之下,咸豐帝的絕情其實不難理解——太平天國在經歷了「天京事變」的內亂之後,對清廷的威脅正在逐漸降低,曾國藩當然也就並非必不可少之人了。

就這樣,湘軍主帥被迫閒賦在籍一年多時間,直到咸豐八年(1858)六月,事情才終於出現了轉機……

陽奉陰違:兩江總督的權謀

1857年六月,「天京事變」後主政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因為受到洪秀全的猜忌而憤然離京,在安慶招攬大批精銳部隊後,隨即浩浩盪盪轉入浙江戰場。

江、浙素來為清廷賦稅重地,彼時南方又只有湘軍尚能與太平軍抗衡,考慮到曾國藩在軍隊中無人取代的地位,咸豐帝只能再次啟用已被閒置長達一年零兩個月的曾國藩。

而在此之前,由於洪楊內訌,致使太平天國元氣大傷,湘軍則趁勢奪取了武昌、九江等戰略要地,進而控制着上游鄂、贛諸省的大片區域,等到1858年六月,曾國藩東山再起之時,湘軍實力已今非昔比,成為一支令滿清政府和太平天國都難以忽視的軍事力量。

咸豐九年(1859)九月,曾國藩在肅清湖北、江西的「發逆」之後,制定了四路入皖的東征計劃,兵鋒直指天京西面門戶重鎮安慶。

而正值湘軍在安徽攻城略地之際,圍困天京的江南大營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聯手襲破,太平軍乘勝追擊,連下蘇州常州,兩江總督何桂清不戰而逃。

咸豐十年(1860年)三月,春暖花開之際,曾國藩終於迎來了他翹首以盼多年的佳音——清廷下令免除何桂清職務並緝拿問罪,同時任命曾繼任兩江總督。

兩江總督,節制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政民務。其權勢之重,僅次於號稱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而咸豐如此的「皇恩浩盪」,與其說是對曾國藩的認可,倒不如說是走投無路時的無奈之舉。

江南大營已是綠營兵的精銳所在,卻在太平軍面前不堪一擊,如今無論朝廷願不願意承認,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實際上就是大清江山唯一可以仰仗的救星!

只是難題又拋回給了湘軍主帥——太平軍東征蘇常勢如破竹,作為兩江總督,曾國藩守土有責,又豈能無動於衷?但時值湘軍圍攻安慶的關鍵時刻,一旦分兵東援,四路圖皖的戰略又很有可能就此功虧一簣。

兩難之下,曾國藩仍然決定留用湘軍主力繼續進攻安慶,而其總督行轅則由安徽宿松渡江,前移至皖南祁門,向蘇常地區靠攏,擺出反攻架勢,如此則「上足以慰朝廷,下足以對蘇常士紳」。

但1860年卻是清廷的多事之秋,太平天國的致命威脅尚未解除,當年10月,英法聯軍又由大沽口登陸,直撲北京城,咸豐帝倉皇逃往承德避暑山莊,同時下詔命曾國藩派麾下悍將鮑超,領兵五千火速北上勤王。

但鮑超是湘軍陣中第一悍將,此時由其分兵入京不啻自毀長城,而安慶被圍日久,眼見指日可破,曾國藩又怎肯錯失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最關鍵的是,如今的曾國藩,再不是幾年前那個被咸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小小兵部侍郎,他是權勢輻射南方諸省、麾下傭兵十數萬的湘軍主帥。而這樣的實力,也讓他具備了同朝廷陽奉陰違的底氣!

接到詔書,曾國藩立刻上奏清廷,直言鮑超雖為勇將,但終非獨當一面之才,而勤王事關重大,請由曾國藩、胡林翼二人擇其一,親自統兵北上。

如此的「赤膽忠心」,既可以擺脫抗旨不尊的罪名,實際上又將難題重新拋回朝廷——英法列強,所圖不過金銀錢財,而太平天國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若是調曾、胡勤王,安慶湘軍群龍無首,很有可能前功盡棄。此間孰輕孰重,相信咸豐能分得清楚。

退一步講,即使咸豐執意調湘軍二帥入援,然則皖南京城相距千里,奏摺往返耗時彌久,等聖旨再至祁門,起碼也是月余之後的事情了。

咸豐十年(1860)十月初四,曾國藩接北京廷寄,稱「和議」已成,湘軍諸將帥無須北援,曾國藩的拖延與推諉,最終還是為其贏得了轉圜的時間。

食言封王與戰後裁軍

1864年7月,湘軍歷經二十六個月的長圍久困,終於攻破天京。隨着金陵城中漫天火起,延續十四年的太平天國運動,至此成為歷史。

只可惜短命的咸豐皇帝沒能等到這一刻,1861年8月,就在安慶易手後不久,彌留之際的大清天子,懷着無比的遺憾與憤恨,在病榻中傳下聖旨:「有能克復金陵者可封郡王」!

如今金陵告破,只是做出承諾的人早在三年前便已駕崩,面對不世之功,清廷雖歷數曾國藩的卓著勛勞,對其大加贊揚,但執掌朝堂的慈禧太後最終卻以文臣封王似嫌太驟,且舊制所無」為由,並未奉照先帝遺命,甚至連次一級的公爵都未賜下,而僅以一等毅勇侯便草草「打發」了湘軍主帥。

但曾國藩坦然接受了朝廷的薄情寡義,經歷了此前的大起大落,再次出山後的曾國藩,對滿漢的門戶之見早已心領神會,對官場的生存法則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曾國藩浸淫官場數十年,又怎會不懂其中道理,太平天國已成為過去,此刻若再居功自傲,無疑會引來朝廷更大的猜忌與不安。

不僅對微薄的賞賜未表現出任何不滿,曾國藩甚至還對自己下了狠手。

同治三年(1864)七月二十日,就在天京之戰剛剛結束一個月之後,曾國藩便主動裁撤首批湘軍兩萬五千人,其中便包括其嫡系的吉字營一萬餘人,緊接着又奏請將已位居浙江巡撫的胞弟曾國荃開缺回籍。

手握重兵,權傾朝野;功高震主,位極人臣。當這些要素匯集於一人之身,最終的結局要麼是犯上作亂要麼便是不得善終。類似的劇情,曾在過去的歷史中無數次重演,而曾國藩卻用最大的誠意,彰顯着自對愛新羅覺的忠誠。

只是這樣的舉動卻並未換來朝廷的赤誠相待,反而在不久之後,為曾國藩和整個湘軍集團惹來了更大的麻煩。

刺馬迷案:曾國藩的絕地反擊

同治九年(1870)七月,新任兩江總督馬新貽,在閱兵返回總督官邸途中,被兇徒張文祥當街刺殺。

封疆大吏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害身亡,實乃大清立國兩百餘年前所未有之事。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慈禧太後更是怒不可遏,先後委派三批刑部官員及兩任欽差大臣赴寧審案,誓要將「刺馬案」查個水落石出。

只是兇手張汶祥在被捕後便不停裝瘋賣傻,口供也是前言不搭後語,破綻百出。而所有負責審理此案的官員,卻均以事關重大,「唯恐嫌犯未正典刑而暴斃獄中」為由,在審訊過程中只是「晝夜熬審」,而未曾動用任何刑訊手段。

案件延宕半年,毫無進展頭緒,在朝廷的再三催逼之下,辦案官員最終也只得出了一個張汶祥報復殺人的模糊結論。

至於馬新貽與兇手是否相識又因何結怨,此案背後是否有人指使或另有隱情則一概不得而知。

同治十年(1871)三月,在刺馬案發生八個月後,慈禧太後下旨結案。張文祥以謀逆大罪被處凌遲極刑,並剖腹摘心於馬新怡墓前致祭。

最終,轟動一時的刺馬案,就這樣在審案者的默契配合之中,在朝廷的無可奈何之下,匆匆畫上了句號。

然而,刺馬案雖然迷霧重重又草草了事,但結合案發前後清廷的人事安排以及案件牽涉的人物,此案的案情幾乎不言自明,而幕後黑手更是呼之欲出……

1868年,曾國藩由兩江調任直隸總督,接任者正是後來遇害的馬新貽。

江寧為湘軍所破,兩江地區一直被湘軍集團視為私地禁臠,從1860年開始,兩江總督之職也一直為曾國藩兼任。如今將其調往京畿,表面上直隸總督號稱疆臣之首,看似皇恩浩盪,實則調虎離山、嚴加看管的意味甚為明顯。

另外,派遣非湘軍一系的馬新貽來鳩占鵲巢,已然觸動了湘軍集團的利益,而據馬新貽之子回憶,其父赴任之時,慈禧曾密令其私下搜集曾氏兄弟及麾下湘軍劣跡,並徹查天京城中金銀財寶的下落。

剿滅太平天國的過程,哪有那麼多的循規蹈矩,殺人越貨、中飽私囊的事情自然是屢見不鮮,況且天京的巨額財富本就是一筆糊塗賬,一旦嚴審徹查,曾國藩及湘軍集團又有幾人能逃脫干係?

是可忍孰不可忍,朝廷既然步步緊逼,曾國藩也只有奉陪到底,而刺殺馬新貽,即是永絕後患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示威。

所以個中曲直,曾國藩是一清二楚,慈禧太後當然也心知肚明,這也解釋了為何所有辦案官員都不敢對兇手張文祥用刑——因為一旦兇手被迫招供,清廷與湘軍的矛盾將迅速大白於天下。

「適可而止」是聰明人的生存法則,「斗而不破」是官場的大勢所趨,與水落石出的真相比較起來,維系住所有人的臉面,似乎才更有價值。

當然,在這場晚清君臣的巔峰對決中,面對權傾朝野的曾國藩,面對其身後堪稱龐然大物的湘軍集團,甚至是整個漢臣勢力時,江河日下的滿清朝廷已然是力不從心。從慈禧最初信誓旦旦的徹查到底,到最後刺馬案的草草而終,便是最好的證明。

1870年,馬新貽遇刺身亡後,曾國藩隨即由直隸回任兩江補缺,此後兩江總督之職再未旁落,由湘人把持長達七十餘年,各中緣由,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