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鳳凰，專為探訪一個人。
獨自驅車百里，清晨抵達鳳凰古城。只因昨晚夜讀《從文自傳》，那個未滿15歲的英俊少年，讓我輾轉難眠。一早醒來，便覺非來他筆下被城市中人稱為「古怪」的地方——鳳凰不可。要麼用手來觸摸這地方的一切情景，要麼來看一看沱江兩岸「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
來得太早，古城幾乎沒有遊客。一個人在蒙蒙細雨中行走，清寂、孤單，內心卻豐盈激盪。
雨滴從發尖滑落，一絲清涼浸入肌膚，不由得打一個寒噤。已是中年的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驅使我懷揣着傾慕、敬重、欣喜、渴望、激動等等復雜的心緒，獨自在江畔雨中追尋那個小小少年的足跡，來到鳳凰古城。這在常人眼中是多麼任性的行為。可我還是風塵僕僕、任性地跑來，不顧車馬勞頓，任由雨水打濕衣衫，只想把疲憊的身心投進古城柔軟的春風里，投進《從文自傳》里。
早春的沱江干淨秀美，像剛剛梳洗完畢的妙齡女子，清純、俊俏，惹人歡喜。我蹲下身來，掬一捧春水在手心，看着江水從手中緩緩滴落，忽然想起「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詩句，心底盪起陣陣漣漪。許多年前，那個頑皮的青蔥少年，一定常常路過這里。
跨過跳岩，經過北門碼頭，從城牆門洞穿過，古城小巷的青石板路指向一間連着一間的青瓦舊屋。十字街、登瀛街、文星街，楊家祠堂、古城博物館、崇德堂……迷宮一樣曲折蜿蜒的街巷，讓人迷失方向，也讓人遇見一處處意想不到的驚喜。不刻意去向某個地方，只信步在街巷裡閒逛就好。
天上落雨，是那個頑皮少年所喜歡的。若是穿了布鞋，哪怕是冰雪覆蓋的冬季，他也會脫下鞋襪，享受在雨中赤腳行走的歡快。可是家中規矩，一落雨就被要求穿釘鞋，盡管笨重的釘鞋踩在青石板上會發出好聽的當當聲，可年少的他更喜歡無拘無束奔跑在雨中的自由與暢快，那笨重的釘鞋反倒成了累贅。
細雨終於停歇，濕漉漉的古城商鋪次第打開睡眼惺忪的大門，街上的遊人也漸漸多起來，紛亂的腳步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雨水，打濕他們的褲腳，也讓他們的口音蘸滿水汽。腳步聲、說笑聲喚醒了整個古城。
為避開喧囂，我特意拐進一處安靜的小巷。行走間猛一抬頭，「沈從文故居」幾個大字豁然出現在眼前。青灰色的牆面，黑褐色的門庭，簡單朴實得跟其他民居別無二致。正想抬步進屋，卻不自主地停了下來。這里是沈從文先生自出生到離開湘西前居住的地方。這里有他活潑動人的生活場景，收納了他全部的童年記憶，有他朝氣蓬勃的少年氣息。
屏住呼吸，我在心中默默問候先生，隨後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發，平復一下激盪的心情。這是我跟先生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
進得門去，牆上是先生各個時期拍下的照片。我一張一張細細觀看。少年時期的先生面目清秀，英氣逼人；新婚之時，先生春風得意，氣宇軒昂；中年之後，先生身形修長，溫文爾雅；到了老年，先生笑容親和，面目慈祥。不得不承認，每個時期的先生都是我所喜愛的。在這里，我看到先生少年時的頑皮可愛、青年時的痴情滿懷、中年時的才華橫溢、老年時的豁達開朗。這里的先生比書中認識的他更加豐滿立體，也更加親切。
右邊房間里，擺滿先生的書籍。《邊城》《湘行散記》《從文自傳》《長河》《八駿圖》……我挑了幾本付款後抱在懷里，緩步向屋後走去。後面是四合院，十幾平方米的天井正中擺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對面是「沈從文書屋」。先生的雕像擺放在書屋中間，屋內窗明幾淨，屋外苔痕斑駁，兩盆植物青翠欲滴。
遊客不多，寥寥幾人說話也是輕言細語，生怕驚擾了此處的寧靜。我懷抱書籍在天井中站立許久，那個頑皮少年「健全肥壯如一隻小豚」的身影在故居的每個角落出現。母親教他學習方字，外祖母送糖給他吃，他坐在兩個姊姊膝上玩耍……一幕幕生活場景猶在眼前，真切又清晰。
六歲上私塾以後，少年因想逃避書本去親近自然，不斷逃學撒謊。沒想這樣的行為惹惱父親，他受到嚴厲警告。就此，學校對於倔強的少年便已毫無興趣可言。終於，不滿15歲的他離開家中親人，離開這里，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好男兒志在四方，少年隨軍外出是遲早的事情。
從先生故居出來，我沿着沱江下遊行走，古風尚存的房屋錯落有致。已是早春，遠處田野的油菜花將開未開，碧綠的植株上浮了淺淺的一抹黃。江畔春柳發芽，柔嫩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舞飛揚，幾架水車轉動得悠然自得。
先生的骨灰就葬在沱江下游的聽濤山上。沿山道向右拾級而上，便見一塊方形石碑，寫有「沈從文墓地」幾個遒勁大字。順着石徑向上，可見一處狹長的小草坪，草坪中間立有一塊天然五彩巨石。仔細一看，巨石正面鐫刻的是先生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真沒想到，先生的墓地如此樸素，既無墳塋，也無碑文，要不是五彩石前擺放着遊人祭奠的鮮花，還真不知道先生骨灰就埋於此處。不過此處環境清幽靜謐，四周綠樹環抱，腳下沱江水流潺潺，應該是先生喜歡的好地方。
先生姨妹張充和題寫了誄文：「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這或許是對先生最好的概括。
又下雨了，細雨滴落在五彩石上，石上「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的字跡更加清晰。清明節快到了，到時候，會有很多人來到這里緬懷先生吧。（作者：劉紅春；編輯：楊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