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花事

2024年4月3日 19点热度 0人点赞

當冬日的最後一滴積雪滑落屋檐、頭一批的綠頭鴨撥開金水河的春水,紫禁城的花事便翻開了新一年的篇章。

3月,北京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紫禁城同步開啟第一波花訊。慈寧花園的杏花、東華門外的玉蘭、承乾宮里的梨樹、武英殿旁的丁香、文華殿前的海棠……次第花開。作為紫禁城花卉的大本營,春天裡的御花園紅紫蒲園,芳菲極目,牡丹、芍藥爭奇斗艷;紅牆別院也不甘寂寞,夏天綻放荷花、睡蓮,秋日菊花、丹桂飄香,四季各有風采。可惜,由於園藝技術相對落後,加之世事變遷,紫禁城中存活至今的草木以松柏等高大常青喬木為主,罕見花卉植物,這給我們還原當年的花事平添了諸多難度。好在我們可以通過科技手段復原寧壽宮倦勤齋內存世規模最大的清代宮殿室內通景畫——該畫繪制了十餘種宮廷花卉,堪稱清代皇家園林植物的「圖像資料庫」,再輔以文獻記載和史實考證,大致能夠繪制一幅「紫禁城賞花地圖」。

北京紫禁城外春意盎然

東風習習,黃鳥啾啾,片片玉蘭綻放枝頭,拔得了春日的頭籌。玉蘭深得皇家鍾愛,無論內廷禁苑還是離宮別苑都有它的身影。冰清玉潔的碩大花瓣,與色彩濃郁的中國宮殿互相映襯,有着強烈的視覺和精神沖擊。如今,東華門外的白玉蘭花迎春綻放之時,便是遊客們紛至沓來之際。紫禁城內的栽植地域主要是御花園、奉先殿和東六宮中的鍾粹宮,慈寧花園慈蔭樓、咸若館前也曾種有玉蘭。御花園內,玉蘭花分東西兩叢,西邊千秋亭南滿樹緋色玉蘭,東側萬春亭旁盛開白玉蘭,尤其瓊瑤碧錦搖曳在春風里。玉蘭花海如雲,與樹後的古亭相映成趣,起筆書寫了紫禁城花事絢爛的開頭。

開啟花事序幕的還有杏花。與碩大明艷的玉蘭花不同,杏花花瓣簡單、花色素雅,氣質溫婉,猶如不爭、不驕的小家碧玉。沾衣欲濕杏花雨,在清宮劇《甄嬛傳》中,嬛嬛與四郎的初遇便是在杏花微雨的鞦韆下。在歷史上,杏花似乎確實很得後宮女子的喜愛,皇後居住的坤寧宮西靜憩齋、安置妃嬪的鍾粹宮、女眷遊玩的御花園玉翠亭、太後太妃養老的壽康宮等處都種植杏樹。一到花期,花開繁茂,朵朵花瓣隨風匯成花雨,飄飄灑灑在雅致的紅牆、亭台之間,引人超凡脫俗而去。在電視劇中,嬛嬛晚年安居在壽康宮中,不知她看到幾十年後的花雨,會不會回想起當年杏花疏影中的那架鞦韆?此外,外東路文華殿前樹林中也隱藏在兩株杏花,留待細心的路人發現。

宮牆外玉蘭花盛開

緊隨杏花、玉蘭之後的是梨花、碧桃。紫禁城的梨樹主要種植在兩處宮中,一處是壽康宮。該處有兩株梨樹,形態優美,盛開時滿樹雪白,宛如雲朵下凡。壽康宮是乾隆皇帝為母親崇慶皇太後專門闢建的頤養之所。據說崇慶皇太後喜歡觀賞、侍弄梨花,她在壽康宮長居四十多年,這兩株梨樹極可能是崇慶皇太後時代的遺物。另一處是承乾宮。花季來臨,承乾宮的梨花溢出宮牆,無奈底下大門緊閉,遊人無緣近觀,空留「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之感。此處的梨樹據說是清初董鄂妃的遺物。順治帝極愛董鄂妃,可惜遭遇重重阻礙,愛而無果。董鄂妃二十齣頭即早逝,命運暗合了梨花帶雨、柔弱纖細的品質。佳人已逝,院中的梨樹卻年年歲歲花開如故。

紫禁城中原本也應有碧桃。桃花是暮春三月的代表,農歷三月在舊歷中又作「桃月」,每當三月桃花盛放,河流解凍,春汛又稱「桃花汛」。滿園芳菲,一樹桃花笑,人面春風相映紅,足見桃花在民間的普及和受歡迎程度。如今的故宮,許多地方都有桃花,包括山桃、碧桃以及血緣相近的榆葉梅等,可惜都是新栽種的,尚無法確認碧桃在宮中的原始位置。

比碧桃花期稍晚的是海棠花。它是清宮檔案和御製詩文的常客,樹姿挺拔,花朵稠密,品種眾多,有貼梗海棠、西府海棠、垂絲海棠、秋海棠等。紫禁城面積最大的海棠林在文華殿前,海棠花海盛放之時,如赤雲紅霞,誘人沉醉。明清兩代,文華殿南路是朝臣進出紫禁城的必經之地,不知道熱情的海棠花朵有沒有逗留在途經官員攜帶的題奏案牘之中,給嚴肅堅硬的政治議題塗抹上瓣瓣暖意?不過,最負盛名的海棠花景在御花園絳雪軒。此地因軒前有五株古海棠而得名。盛花期,落英繽紛,如同絳色雪片飛舞,康熙皇帝曾「觀花於絳雪,玉樹臨風」。乾隆三十二年,乾隆《絳雪軒》也寫道:「絳雪百年軒,五株峙禁園;名軒因對花,取義緣體物。」可見,這些古海棠最晚是康熙初年栽種的。由於過分枝繁葉茂,落花反而成為一個甜蜜的煩惱,需要定期清理,乾隆《絳雪軒即景》雲:「每雪後僕役掃收培樹,例有賞,故無不喜為」。遺憾的是,晚清時,絳雪軒前改種了太平花。此外,協和門旁也有海棠,春風吹過,一場花瓣雨滑過紅牆,明媚動人;永壽宮前有西府海棠,花朵累累,重葩疊萼,色彩奪目,香氣宜人。

如今在絳雪軒前「鳩占鵲巢」的太平花,是一種山梅花屬的落葉灌木,夏日五月花開,花瓣倒卵形,呈乳白色,蘊含清純不染、玉潔冰香之感,因此得到僧侶們的青睞,植於禪林寺院之中,有「夏日菩提」的美譽。太平花初名豐瑞花,宋仁宗趙禎喜愛此花,命人在御花園中精心蒔養,但嫌「豐瑞」二字尚不足以表達盛世吉祥之意,將其更名為「太平瑞盛花」。清道光朝,為避嘉慶「仁宗睿皇帝」名諱,道光皇帝將「太平瑞盛花」簡略為「太平花」。太平花也就成為唯一一種由兩位皇帝改賜名稱的花卉。加之寓意美好,紫禁城常用此花賞賜王公大臣,達官顯貴漸漸以宅院中種植太平花為榮。紫禁城除絳雪軒前有一叢太平花外,文華殿前還有四叢。這里還有一樁美聞軼事:四川青城山所出太平花為蜀中名卉,唐代即為貢品,可惜日後滅絕,青城山下再無此花。2021年,故宮絳雪軒前的太平花分株運抵青城山,巴山蜀水間有望重新點綴太平潔白的倩影。

故宮臘梅花綻放

談到珍品花卉,紫禁城中還有僅此一株的名花——文冠花。4月中旬,乾隆花園古華軒前衍祺門後西側的湖石假山旁,文冠花會漸次開出五顏六色的滿枝小花,初開鵝黃,隨後白色,盛開泛紅,顏色加深至凋落。花色如同唐宋時期文官服色,白身穿白袍,入仕底層着綠袍,遷至中層服緋,身居高位衣紫,二者顏色基本依次吻合。且文冠花的果實成熟後開裂為三四瓣,也酷似官帽,因此得名文冠果(文官果)。據說,現在北京城只有兩株文冠花,一在法源寺,另外一株就在衍祺門內。可惜此地偏僻,植株又有湖石遮擋,位置刁鑽,遊人極易錯過。這倒也符合珍品名卉不易得的特徵。

春天花事的重頭戲是丁香怒放。丁香在紫禁城分布廣泛,有紫丁香、白丁香兩種。乾隆皇帝曾寫詩調侃兩種丁香,認為紫丁香沒有香味,遜白丁香一籌:「同是春園百結芳,紫丁香遜白丁香。山人衣好僧衣俗,鄭谷清詞趣獨長。」紫禁城丁香最密集的地方在外西路的武英殿,殿前有整片丁香林,白紫交錯,武英殿如墜煙霞之中。武英殿與文華殿沿中軸線東西對稱,建制完全相同,丁香樹林也與東邊的海棠花海遙相呼應。武英殿前的丁香林一路向東,蔓延到斷虹橋,看到橋上整齊排列的小石獅子才停止擴張的步伐,轉而散發出濃郁的香氣,由遠及近,撲鼻而去,挑逗着那些來自元代的小獅子們,別有生趣。在清代,武英殿是宮廷修書處,集合大批讀書人編校典籍。他們終日出入如此美景之間,想必工作壓力都無形間輕鬆了許多吧?壽康宮也有丁香,是白色的,樹高過牆,雪白一片,花香雖不及紫丁香,也稱得上馥郁醉人。此外,丁香還分布在協和門、熙和門、延禧宮、慈寧花園、乾隆花園等處,說它是紫禁城春天的主角,並無虛夸。

在海棠、丁香等主角的引領之下,春夏的紫禁城變身錦繡花園。花期相近的諸多花卉,或各據一方,爭奇斗艷;或前後相望,你方唱罷我登場。其中自然少不了國色天香的牡丹,御花園、建福宮花園等處都有栽種。存世清宮老照片顯示,御花園牡丹花開時,後宮嬪妃結伴踏春賞花。後妃們應該相當鍾意牡丹,考慮到入夏後牡丹漸次凋零,紫禁城便建造溫室盆栽牡丹,滿足四季用花需求,即便寒冬臘月宮中也有牡丹花可賞。溫室用生火加溫的方式培育鮮花,稱為「溫牡丹」。原產於歐洲的罌粟、虞美人也在清代進入紫禁城。清宮檔案中暫未發現栽培罌粟、虞美人的記載,但郎世寧、鄒一桂、董誥、錢維城等宮廷畫師的作品對這兩種花卉均有描畫,可知二者在紫禁城栽植的可能性較大。此外,紫禁城內種植可能性較大但暫未考據出具體種植地點的花卉還有:連翹,清宮檔案不稱連翹,代之以「黃壽帶」「黃綬帶」「黃壽代」「萬壽代」等名字,乾隆御製詩則多次提到「綬帶」;黃刺玫,花團錦簇,頗受皇家青睞,身影出現在倦勤齋通景畫中;月季,自三月開至九月的花界長跑運動員,繁盛而長情,乾隆皇帝賜名「長春花」;翠菊,倦勤齋通景畫中也有它的身影,與秋菊不同,翠菊五月便成熟開放,有紅色、淡紅色、藍色、黃色或淡藍紫色等多種色彩。

春夏之交,百花尚未謝場,紫禁城的樹木便迫不及待地登台,綻放絢爛的花朵,接過了主角的接力棒。最先清嗓亮相的是紫禁城的槐樹。四月春風至,槐花十里香。斷虹橋北的「十八槐」區域,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甜香彌漫,侵蝕過客的衣衫,穿透金瓦紅牆,彌散到宮城的各個角落。槐樹堪稱花樹先鋒。

紫禁城裡種植最多的花樹卻是作為藤本植物的紫藤。宮外搭架培植紫藤,紫禁城寸土寸金,選擇長藤纏樹的方式種植。一株株紫藤攀爬上松柏的枝幹,很快覆蓋了樹木的原貌,長成一棵棵「紫藤花樹」。每到仲春時分,梨花飄零、海棠零落,百花待謝紫藤新。紫藤伸伸懶腰,舒展筋骨,盈盈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蕾,一條條花蕾又匯聚為一片片紫色瀑布,真真是紫氣東來、吉祥滿屋,自然贏得了皇室的喜愛。乾隆皇帝就是藤蘿花的鐵粉,種花、賞花,還留下多首吟詠詩賦,其中一首《紫藤》「紫藤花發淺復深,滿院清和一樹陰。盡饒裊裊嫏嬛態,安識堂堂松柏心」,描繪的就是紫禁城內特殊的紫藤花樹盛開時的景象。乾隆對紫藤的喜愛還體現在室內裝飾中,倦勤齋通景畫的主角就是紫藤花架,結合西洋畫法在室內營造了紫藤滿屋的虛擬場景。紫禁城御花園、永和宮等處栽植紫藤,其中以萬春亭側那棵纏繞古柏而成的紫藤花樹最為璀璨奪目。每年四月,它都會准時從蟄伏中醒來,生發出一團團紫色雲霧。

故宮永和宮紫藤花綻放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御花園坤寧門北側兩棵花期稍晚、同樣寓意「紫氣東來」的金絲楸。楸樹高大挺拔,花形如鍾,呈紫紅色,點綴白色花冠,仰望如雲似霧、如錦似霞。楸樹在道教中是珍貴樹種,被稱為「仙木」。嘉靖皇帝崇信道教,入主紫禁城後廣植楸樹。每到暮春,彼時的紫禁城紫雲騰升,隨風搖曳,賞心悅目。御花園的這兩棵金絲楸便是明代遺物,已有400多歲高齡了。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一棵斜立在乾隆花園古華軒前的古楸樹。古華軒幾乎與北面遂初堂的垂花門相連,過於逼仄侷促,與其他宮廷建築布局迥異。古華軒原本設計在現在位置的南側,可該處矗立着一棵明代楸樹。施工者請示乾隆皇帝是否將樹伐掉,乾隆皇帝認為古樹難得,寧可將建築北移也要保住楸樹。落成後,每年春夏之交,軒前花蔭如蓋、繽紛滿地。古樹繁花之中的新建築因此得名「古華軒」。

前文提及的「夏日菩提」是太平花的別稱,而紫禁城內可是栽有真菩提的。菩提樹為佛教聖物,佛祖在菩提樹下開悟,菩提葉可用來寫經。菩提樹本身是高大喬木,觀賞性強,在佛教神聖、慈悲的加持下,更加聲名遠播。可惜這種熱帶亞熱帶喬木在北京城很難存活,幸運的是,紫禁城西北角的英華殿前左右兩側各有一株菩提樹,根深葉茂,枝幹婆娑,下垂着地,蔓延為一大叢十幾棵茁壯成長的樹干,高達二十餘米,樹冠直徑約三四十米,遮蓋了大部分院落,鬱郁蔥蔥,蔚為壯觀。這兩棵樹據說是萬歷皇帝生母、慈聖皇太後李氏親手所栽,距今也有400多年樹齡。李太後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支持者,對年輕的萬歷皇帝耳提面命,在明史中占有一席之地。文華殿是李太後的修佛之所,她晚年經常端坐在親手栽種的菩提樹下念佛誦經。盛夏時節,菩提花開,盛放如雲,花形如塔亦似燭台,銀白色的小花瓣微微泛黃,橘紅色的花蕊向外吐露芬芳;歲入深秋,棕黃色的菩提籽隨碩大的葉片飄落,豆粒一般大小,光滑瑩潤。菩提籽是製作念珠的上佳材料。宮中稱菩提種子為「多寶珠」或「金線菩提子」。菩提子做成的手串,是皇帝、後妃們的至愛,普通宮人或者京師官民如果有幸得到紫禁城的菩提子,恭敬供祭,奉若神明。需要指出的是,有人認為英華殿菩提其實是椴樹。鑒於英華殿尚未開放,期待開放後更多人可以前往現場辨析。

與菩提樹類似、兼具觀賞性和實用價值的花樹,當屬散落宮城各處的果樹了。外西路熙和門外南側保留有數棵石榴樹,盛夏綻放艷紅的石榴花,秋天結出圓圓的石榴果。纖細的石榴枝條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一盞盞紅燈籠。更多的果樹栽種在外西路的中北部,壽康宮、壽安宮、慈寧宮、英華殿等處宮苑是太後、太妃們退居康養的場所,栽種了比較實用的棗樹、柿子樹、核桃等果樹。明代,人數眾多的宦官群體居住在玄武門迤西有九道門的西長房,以及紫禁城西北角自北而南、內金水河西畔,連排三十四門內的瓦房。他們的居所總稱「廊下家」,其得名一說是低級宦官只能在宮殿廊下候命,他們的住處因此得名廊下家;一說是低矮的胡同的意思。廊下家內居住的雖然是最底層的宦官,卻發展成這片恢弘的宮城內最有市井氣的區域。宦官們慣常在門前房後栽種棗樹,長年累月以後廊下家一帶樹木成蔭。棗花開放,密密麻麻的黃綠色小花,附着在青色枝條上,轉瞬之間就結成了青棗。紫禁城的土壤似乎特別適合棗樹生長,所產棗子甘甜爽口。宦官們用棗子為曲釀酒,戲稱為「廊下內酒」,貧困者甚至銷售棗酒為生。

故宮桂花綻開

當天氣日漸清冷,蕭瑟的秋天降臨了紫禁城。宮城裡的桂樹卻選擇在此時開放。濃烈的桂花香,給清冷的秋風注入了絲絲甜蜜。桂花可以入酒入膳,如桂花佳釀,又如乾隆御膳菜譜中有桂花蘿卜,慈禧太後六十大壽的滿漢全席有桂花辣醬芥、桂花大頭菜、桂花魚條和桂花醬雞四道菜餚。因此,桂樹也得到了皇室的喜愛。據說乾隆皇帝下江南,曾下令將南京靈谷寺的桂花移植到紫禁城內。同時,科舉時代常用 「蟾宮折桂」比喻高中進士。進士出身的紫禁城中人,聞到丹桂飄香,不知是否會回味起十年寒窗的甘苦?抑或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的感慨?遺憾的是,如今故宮似乎找不到種植的桂樹了,只在秋季於御花園承光門兩側、慈寧花園等處擺放盆栽桂樹,有金桂、丹桂等,植株不大,花朵繁密,甜香依舊。

秋天的另一位主角是菊花。與上述花卉草木不同,清代紫禁城的秋菊是由宮外輸入的盆栽。輸入地是西華門外的南花園,大致在正對中山公園的南長街路西區域。九月菊花盛開,南花園進獻的各種菊花擺放於各宮院,供帝後、皇族欣賞。

菊花開後,伴隨天氣加速變寒,大自然對花草樹木越來越不友好。然而,紫禁城欣賞鮮花的需求不會降溫,借花彰顯皇權富貴、歌頌太平吉祥的需求永遠炙熱,這時就需要紫禁城花房施展拳腳了。花房的主要職責是運維溫室、培育應時花卉或反季節盆栽,供應內廷用花,確保紫禁城鮮花四季不絕。皇親貴胄們一年四季都有花木果樹可賞。清代紫禁城花房位於神武門內以東排房,緊鄰御花園,方便搬運花草。初春的迎春花,五月的石榴花,六月的大麗花,夏天的荷花蓮花,秋天的桂花、石榴果以及金菊,入冬則是臘梅、水仙,等等,被精心布置在前三殿、後三宮的御道兩旁,或是補充進御花園,彌補自然規律造成的花事遺憾。與江南園林中的小景盆栽不同,紫禁城盆栽往往器型巨大,盆盆突顯皇家大氣、樣樣寓意喜慶吉祥,難覓小花小草或素淡植株的蹤跡。在一代代花匠的精心呵護下,盆栽植物在溫室中代代繁衍,如今故宮花房中部分桂花、臘梅、荷花、睡蓮、石榴等植株就源自清代,完整傳承着紫禁城的花事基因。

行文至此,「紫禁城賞花地圖」草稿便完工了。這里補充兩點備註:第一,上述花卉都是有宮廷文字可循的,紫禁城的牆腳、石縫中還頑強生長着一簇簇金盞花、地黃、苜蓿、二月蘭、蒲公英、牽牛花、米口袋、糙葉黃芪等「無名花卉」。它們星星點點,無人問津,也無需栽培,年年生生不息、世代默默繁衍。第二,地圖中的賞花點都是有名有姓的建築、院落,而更多小院落、偏僻地方也不乏花草。試舉一例。金水河從西北角樓進入紫禁城南下,雍正年間在城牆與水道之間建起了內城隍廟。這是座古樸緊湊的城隍廟,有二座山門,頭層山門坐西朝東,門前有石橋跨越內金水河,人們只能從東邊入;二層山門位於廟的正南端,實為正門。進入正門向北,三進院落兩側植有梨樹、槐樹、黑棗等花樹,接踵花開,清雅幽靜。紫禁城中類似內城隍廟的默默無聞的院落不少,犄角旮旯中想必還綻放有等待有心人邂逅的四時花卉。

浪漫的古人,沒有將花事僅僅局限在栽花、養花和賞花上,而是發展出了豐富多彩的內涵,把花香倩影凝結到器皿建築之內,融入衣食住行、交際應酬之中。花事便從靜態的植被進入動態的社會生活,從個人的好惡拓展到公共空間。

在花事的所有衍生物中,最浪漫的莫過於中國人為花神慶賀生辰的「花朝節」。是的,古人不僅為每種花卉、每個月份都挑選了花神,還推舉了統領群芳的「花王」。據說,花朝節起源於唐代,初名「撲蝶會」,取與蝴蝶嬉戲百花深處之意,千百年來是與中秋節並肩的重要節日。在宮廷唱本《千春燕喜》中,花王在開場白中以第一人稱點明了節日起源:「每年二月十五,唐朝謂之撲蝶會,又叫做花朝,小妮子們就說是百花生日,我為百花之尊,少不得就是我的聖誕了。後來那些冶遊文士,嬌痴女娘,等不得十五,又移前了三日,說二月十二是花朝,少不得我的生日又移前了。」浪漫的中國古人為了鮮花,專門創制了這麼一個節日。具體日期因地而異,清代北方一般以二月十五為花朝,而南方花開較早,就以二月十二為百花生日。在這一天,無論是達官貴人,抑或是升斗小民,無不宰殺牲畜,祭祀花神,為花神慶生;外出郊遊,採摘野菜,品嘗時鮮。當然,酒宴戲劇也是不可少的。清朝皇帝非常重視花朝節,在圓明園中建有花神廟,在節日中祭祀花神、搭台演樂,皇帝還在親臨拈香並觀看演出。紫禁城中的節日活動,主要是唱戲。地點在暢音閣,例演的節令戲有《千春燕喜》《百花獻壽》。二者其實是一個故事,分場連演,演的是牡丹花王請海棠花妃楊玉環籌備花朝祝壽事宜。眾花神在御園載歌載舞,為花王牡丹花神上壽,歌頌春滿人間,且效法葵花向陽一樣面對御筵,為皇帝呈獻嘉祥。在清宮早期花朝節上演的戲目中,《萬花獻瑞》往往作為團場戲,即整場演出的最後一出。從道光二十三年起,《千春燕喜》改為團場戲,開場不再演節令戲或祥瑞戲。

宮廷中人的日常,除了垂手肅立、奔走驅使,還有恬淡自守和各種因地制宜的苦中作樂。他們自得其樂,最大的優勢就是豐厚的物質基礎,自然也包括源源不斷的花卉供應。早在唐宋,宮廷就有簪花、花宴、貢花、插花等習俗。以花入膳、插花裝飾等習俗也在紫禁城中生根發芽。此外,花卉可能是紫禁城最普遍的裝飾之一。深宮別院的裝飾畫、屋檐窗欞、金玉器皿上處處可見寓意祥瑞的牡丹、荷花、紫藤等。能工巧匠們再搭配蜻蜓、蝴蝶等昆蟲和池塘、樓台等背景,輔以疏密、明暗等技法,營造出生機盎然、繁花似錦、祥瑞盈庭的景象。每一月,描繪着時令花卉的瓷盤、衣物,將四季輪替搬進了室內,把大自然的光陰變化穿在了身上;每一處,裝飾着吉祥花卉的擺件、屋舍,將傳統的詩、書、畫和高超的手工藝完美結合,把芳香與花影鐫刻在這座恢弘宮城的尋常角落。

或許是為了與鮮花更親密地接觸,清代紫禁城發明了花卉主題的像生盆景。愛新覺羅家族投入大量的熱情,使用金銀珠寶、白玉、珊瑚、象牙等把百花復制到了存放之地。如此一來,不僅克服了北方,尤其是冬季的紫禁城可觀賞花卉的局限,還可以用奇珍異寶自由「培植」花果草木,任意組合,永遠鮮艷奪目、永遠富麗堂皇,更契合富貴吉祥的皇家氣質。今天故宮珍藏的像生盆景,有內務府官作的,也有地方進貢的,無不布局考究、材質珍貴、景致精美。牡丹、梅花、蘭花、月季、竹、菊花、蓮花、靈芝、佛手等都是創作頻繁的花卉種類,而金玉滿堂、延年益壽、多子多福等則是永恆的題材。斗轉星移,欣賞像生盆景的過客換了一撥又一撥,盆景依舊璀璨如新。很多盆景異常逼真,栩栩如生,不細看還以為是花房搬來的真花實草。

鮮花之於宮廷,始終不是簡單的植物而已,而是橫跨皇權和世俗兩大領域的精神載體,花事無不承擔着皇權裝飾和休閒娛樂的雙重功能。中國人講究物以載道,鮮花蘊含宮廷所需的美好寓意,可以為皇權鼓吹和添磚加瓦,因此成為了紫禁城的常客。四面八方的花草匯聚到紫禁城,生根發芽,春華秋實,也把大自然的客觀規律搬進了宮廷。大自然的偉力不因皇權的威嚴而改變,相反中和了紫禁城的肅穆剛硬,沖淡了權力核心的緊張嚴酷,滿足了宮廷中人在政治之外的諸多需求。

遙想三四百年前,年輕的進士循着鳥鳴、踏着粉瓣,在紫禁城中徐徐而行,落英鋪滿文華殿前的青草徑,他的青春正如這景色一般美好;在小山般案牘中埋首揮墨,腰酸背疼、兩眼昏花的刀筆小吏,偶然抬頭,看到窗外滿樹海棠,猛吸一口氣,一股脂粉紅緋的香氣撲鼻而來;而在後宮某處寂靜的不知名院落中,百無聊賴的宮女們結伴廊下,抬頭看到一枝枝花束橫在黃瓦屋檐之前,高處是湛藍深邃的天空。

夜入子時,值宿的軍機處章京理完文書,起身推開碩大的窗戶,院子裡彌散着棗蜜的濃香,不禁提醒自己明早下班時要撿上幾顆棗,帶回家挑逗稚子幼女,又不禁憧憬起秋冬落地的柿子來,希望給自家舊窗台裝飾上幾點滿滿的橙黃。轉瞬之後,人到中年的軍機章京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下個月兒子的束脩還沒着落,自己外放的希望更不知在何處,竟然還有閒心掛念棗和柿子?

庭院之上,各色花朵繽紛灑灑,極盡所能展現生命的精彩,幾只小鳥從一處枝條跳躍到另一處,蹭落幾片花葉……這畢竟是一座活着的宮城。年復一年,人們在花草的代謝中感受着紫禁城的呼吸。

註:本文大量參考了社交媒體上的故宮游記和照片中的花卉信息,同時參考了以下論文:寧霄的《御苑載歌 頌春滿園:清宮花朝節令戲》(《紫禁城》2021年第5期)、石紹芬的《談宋代節令插花畫——以李嵩〈花籃圖〉為例》[《美與時代(下)》2022年第2期]、蘇怡的《御苑探微:倦勤齋通景畫中的花卉植物》(《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6期)、王存志的《故宮花房的故事》(《紫禁城》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