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薪”字便唏噓

2024年2月6日 16点热度 0人点赞

生活裡,有許多帶“薪”字的詞語,工資叫“薪水”,漲工資叫“加薪”,公職人員叫“工薪階層”,等等。詞典上也有“釜底抽薪”“曲突徙薪”等詞條。“薪”字的本意是“柴草”,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雲:薪,蕘也,又柴也。蕘,即草之謂。《周禮·地官》又雲:大木曰薪。“季秋草木黃落,乃代薪為炭”。白居易詩句“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其中,“薪”字即是。舊時,窮苦人傢就靠柴禾來燒飯取暖,苦捱時日的。

“柴”雅稱“樵”,《三國演義》篇首就有“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的曲詞,在這裡,“樵”指代“采薪者”。本人大半輩子與“樵”為伍,過的是“柴柴棍棍”的日子,故而書房美其名曰“積薪齋”,草根一族也有雅號,則叫作“樵叟”。對此,圈外人多有不解,其實“芻蕘兒”即是本人幼年之謂也,亦曰出身或成分也。記得五六歲,父親離傢時,托付一遠房外戚叫老舅的,經營那二十來畝田地,彼時,那位無兒無女的鰥夫老舅,已年近七旬,父親答應的條件是養老送終他;老舅亦欣然應允。誰知父親此一去,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一傢五口,倆寡婦(祖母與母親,祖父1937年死於日寇的狂轟濫炸中)、三弱子(大者十歲,小者兩月),馬馬虎虎苦度日月。老舅苦出身,摟柴拾禾是把好手,秋風乍起,田埂下,聚集的枯葉俗稱“風葉”,是絕好的“柴源”,我跟著這位拾柴高手,開始了人生的第一課,老舅便是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他手把手教我摟柴的一招一式:兩手往回攏,兩膝隨之墊,然後一層一層地堆積,捆綁,再小山似地背起,然後彎著腰,栽著頭,往傢裡挪呀挪的。這一座“小山”,可夠母親一兩日煮飯取暖用。俗語常說“燒在頭裡吃在後”,又說“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為過日子“開門七件事”之首。上文說過,燒柴草、枯葉煮飯取暖,是一般貧寒人傢無奈之舉,而燒它往往弄得滿屋子煙熏氣打、灰塵沫土,煮飯時除了“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不說,一冬天下來,柴禾燒光了,一身衣服也就破爛不堪了。

我常常跟人說,本人一輩子隻有一點能耐,一種優勢,些許本領,便是“能吃苦”,而“苦”字的“第一筆”就是砍柴拾禾,這一招又是那位老舅之親授嫡傳;而我們這個低矮破敗的“傢”,那時已經搖搖欲墜,禁不起些許風吹雨打了;可偏偏因為這位老舅的緣故,它卻在村裡又拔高了一個層次。如此一來,以後的遭際與境遇就可想而知了......但我仍然想說的是,我是地地道道的“抬柴”出身,並且終生一以貫之。老舅去世後,我獨擅其衣缽,踏遍了村南的梁梁峁峁,溝溝岔岔,常常攀援在羊腸小道上,氣喘籲籲,隻是少了“負薪而歌”的雅興,也無暇顧及“樵徑雲中白,村田雨後青”的景致,於是,母親的院子裡便終年堆滿了我砍拾來的柴禾。一次,鑒於村中名叫明善老漢的,因砍柴摔死在深溝裡的慘痛教訓,嶽母鄰居小堂老叔便語重心長地勸誡我道:“老婆孩子一大堆,你還是就此住手吧。”但我因生活所迫,仍然我行我素,樂此不疲,比如,我的二女兒出生後一個月裡,每逢星期日,便刨一背柴蒿根子回來,愣是度過了妻子的“坐月子”時光。除砍柴拾禾外,我幼時也常有夏天拾麥穗,秋天撿山藥的時候,記得一次在本傢保才哥地裡拾荒,這位大哥見我可憐兮兮的,竟給了一小籃子“老財灰”山藥,這讓我和母親歡喜了好些日子。此外,我還給趙傢巷存喜大叔割過大半年牲畜飼草,掙回了八九塊錢,這足夠我念冬學的開銷了。

之後,我還有過“柴”名遠揚的經歷。那是在“大戰鋼鐵”的年月,我們范亭中學的全體師生,“戰罷西山戰東山”,即在西山南村一帶“苦戰”一月、挖出的竟是紅色石頭,跟“鋼鐵”二字八竿子打不著之後,便挽馬回程,進軍東山黃傢莊一帶,我們高10班在班政鋪(即“三班故裡”)安營紮寨,準備“決一死戰”。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駐紮下來後,吃飯是“第一要務”,當若幹袋小米堆積在那裡之後,就隻差“生米做成粥”這一道關鍵工序了,於是班上立馬組織砍柴小組,我理所當然地被指定為砍柴小組組長,因為大傢對我的“砍柴史”早有耳聞;而對我來說,這一“長”字跟我沾上邊兒,可謂是空前而絕後的了。砍柴組總共3人,當上得山來,拉開架勢,放開手腳的時候,那兩個“富生子”同學,隻管滿山頭跑,東看看西瞧瞧,一臉無“薪”可“采”的窘態;而我卻不溫不火,一蹲下來,滿眼全是柴草,轉眼間就是一大捆。臨到收工,三人隻得勻開往回背。不消說,我這砍柴的能耐,同學們這時的確是“眼見為實”了。回到學校後,老師表揚,同學喝彩,班上還討論過給我提升助學金金額的事呢。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助學金不僅沒有提,就連原來的兩塊半錢也給取消了。之後,我還是利用暑假,到賀傢莊軍庫工地搬石頭、背水泥,每天一元一毛九分錢,才總算湊足了下一學期的生活費。第二年是1959年,正好是“十年大慶”,我這一次是“名滿全校”了,原因是我當時摹仿馬雅可夫斯基寫的階梯式詩歌《高歌猛進》,以五張白報紙的版面,在學校“大慶壁報”上刊出後,引來團委書記劉迪老師的熱情褒揚,教導處譚景山主任的熱情鼓勵,而上語文的歐陽代娜老師,更是滿面春風,她結合我平時作文方面的突出表現,斷言我是本屆升入北大中文系的不二人選。又兼以我在汾河水庫工地拉土築壩70多天,榮立勞模二等功的情況,據說班主任周德老師當時還專為我寫了突出表現的證明,以此作為高考錄取參考。誰知高考之後的兩三個月裡,竟然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一直等到十月中旬,才有姍姍來遲的晉北師專的錄取通知書到手。當我去母校辦理戶口遷移手續時,滿心希望在生活過六年的校園裡,得到心靈上的些許撫慰;不料,平日裡由衷敬重的程校長、譚主任們,此時卻站在總務處的臺階上,表情呆滯,心不在焉地敷衍了我幾句,便扭頭“言他”去了。此時,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我這個“芻蕘兒”,其實在那個時代是個“棄兒”,命運是不言而喻的;而哀嘆什麼“世態炎涼”“人情薄如紙”等等,概屬多餘。

還有一樁“被調動”的事跟“柴”有關。那是學大寨那會兒,我跟趙午虎老師(現已作古),按照村黨支部的要求,帶領五十多名學生去綠化南梁的七溝八岔。每日,頂風冒寒,早出晚歸,腰間勒一條繩索,一幹就是四十多天。收工時,我習慣性地隨手解下腰間的繩索,胡亂紮一小捆柴禾,順便帶回來以作傢用。當植完樹後,我懷揣功勞、苦勞一同有的心情,洗過衣服,刮過胡子,興沖沖地正準備去上課時,一紙調令便把我從學校調離出去了。後來了解到的起因是,我植樹時捎帶撿拾過柴禾,掌權者就此“定讞”為:假公濟私。而今,綠化一事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我想,那親手所植的樹苗們,倘無人畜踐踏,當早已滿目蔥蘢,蔚為壯觀了......

我還想說的是,我這個“砍柴娃”,多年來滾戰在教育行當中,學校領導、鄉親父老一直對我抬愛有加:打教書起,差不多每年評選我為縣模范,我還是縣裡自行車大獎的“得主”,又是全縣第一位初中語文教學能手、忻州地區第一位省級高中語文教學能手。改革開放後,我又光榮入了黨,並且在兩年之後,成為縣委表彰的中共“模范黨員”......為此,我曾在一篇名叫《六十年來再相聚》的亂彈裡寫道:“好在遇到清明世,感恩戴德謝鄧公。”記的鄧小平同志曾在恢復高考、談及高考條件時,一言九鼎曰:隻兩條標準,一是本人表現好;二是擇優錄取。本人倘出生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那麼,進清華、入北大,恐怕就“非我莫屬”了。

後來,要調我到縣城工作,可我一直拖了半年之久,割舍不下的還是那柴柴草草的日子,丟棄不下的還是母親要的那盤熱乎乎的土炕頭。她老人傢三十歲守寡,九十六歲謝世,六十六年的孤苦日子,就是在那盤熱炕頭上度過的,所以,老人傢衡量子息們是否有孝心,標尺隻有一把,那就是看誰關心不關心她那盤熱炕頭。故而,我後來雖在無奈之下走進縣城,卻隔三差五總要“回傢看看”,沿途邊走邊拾;臨到進村,老大一捆柴禾已經綁在自行車後座上了。母親見狀,一臉燦爛,喜不自勝;我也因之忝列於“孝子”之列。時至今日,村上名叫存林的老兄一見面,便戲謔道:“南山梁上的楊桃梢(一種山柴)又長高了……”我聽後,往往淒苦地一笑了之。其實,母親本人就是個見“柴”如命的癡迷者,老人傢在街上偶或走一圈,回來時,往往兩隻枯枝般的手,抱回的是一捧枯枝敗葉。母親是1913年生人,於2008年去世。老人傢生前在說到長壽的秘訣時,總是歸結到自己屬“柴命”上,她認為,在“金木水火土”裡,“木命”即“柴命”最旺;她還認為,算命先生常說的“幾兩幾錢”命啦,福啦,其實“人之初”,彼此都差不多,假若前半生福享多了,就容易遭短壽;反之,就會長命。我記得哪位先哲也曾說過,“天道”是“損有餘而補不足”的,母親的長壽,陰差陽錯地印證了這句古訓。還記得母親下葬時,因為有“孤男不孤女”的習俗,我當時“通”了個父親的靈位 ,一並放入墓穴,企求母親在天國不再孤單;禫祭時,我又在母親的墓碑兩側撰寫、鐫刻了一副對聯:“嶺上清風浮眾鳥,空中明月伴孤魂。”以此來傾訴對悲苦的“柴迷”母親深深的思念與眷戀之情。

日月如梭,真不知時間都去哪兒了?如今,我早已跨入老境,母親去世也已有年,可睡夢裡,總是母親的身影,自己也總是在羊腸小路上揮汗負薪,踽踽而行;醒來後淚流滿面,唏噓不已,面對母親的遺像,呆呆地枯坐了許久之後,心裡思忖道,要在清明節,將這篇小文“焚”獻在母親的墳頭上,老人傢倘在地下有知,我要鄭重地告訴她:我的砍柴生涯早已打上刪節號了;但我的“砍柴精神”,卻要一直傳下去,讓來者磨礪意志,修煉自身,以便報效桑梓,利惠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