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 《汴水流》(之一)

2024年2月6日 18点热度 0人点赞

作者 朱海燕

<一>

我與汴水相知,緣於唐人白居易的《長相思》。

白居易寫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明月人倚樓。”

汴水,源於河南,東南流入安徽宿縣、泗縣,與泗水合流,進入淮河。從白居易的詩裡了解到,淮河並不是汴水的終點,越過淮河,它騰身一躍向瓜洲流去,站在瓜洲的長江岸邊,江南的吳山已清晰可見了。

白居易從汴水寫起,目送遠波,想象河水流到瓜洲渡口與長江匯合後,看到吳中的山面帶愁容,實則深切懷念在江南的情人,希望她從吳地歸來,過瓜洲古渡,溯流北上與自己相會。可是,因所思之人沒有來,隻好在這月明之夜,獨倚高樓,抒發悠悠不盡的“思”與“恨”。

讀白居易的詩,我想象著汴水,想象著瓜洲,想象著吳山,也想象著江南那位女子和臨照汴水的那輪明月。月光之下的汴河,今夜是否有輕舟駛過?舟上是否懸掛著二三盞燈燈?船上是否有赴江南尋親的遊子?

(圖片來源網絡)

那年,我到皖東北的靈璧,在縣城西側,見到一條彎曲的老河環抱著這座古城,這就是汴河。河上無船,岸邊沒有纖夫。從水邊到岸畔荒蕪的斜坡上,沒有樹木,甚至連野草長得都沒有生機。

詩意的汴河遠去了。生活在汴河邊的人們,誰能知道這河的文化生命終結於何年?當年漂泊遊走於汴水上的文人士子,是否想到,歷史會奪走汴河人文意義上的生命?

沿汴河西行,我來到符離集。此地南距宿州市13公裡,是著名的燒雞之鄉、皖北重鎮。符離這個名字因北有離山,地產符草而得名,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

天色已晚,我決定下榻在汴水之旁的符離小鎮上。所選擇的旅舍,是汴水南岸一處被竹林深圍的農傢小院。主人原是當地文化部門的幹部,退休後,在汴水之側經營農傢樂生意。他向我主動介紹當地的人文歷史。得知此地是古戰場,劉邦、項羽逐鹿中原,從及宋金時期的“符離之戰”,均發生在這一帶。

這裡也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第二故鄉。符離鎮東北處不遠,有一片高臺宅基地,當地人稱為“白堆”,那就是白居易的故居——東林草堂遺址。白居易11歲隨傢遷居符離,16歲在此寫下名揚四海的絕句《古原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是我第一次與汴河謀面,而一個真正的汴河距我仍有千年的時空距離。為了解汴河,我不得不走向時空的彼岸,去追尋那遠逝的浪花與濤聲。

<二>

汴河,古稱“丹水”,又稱“古汴渠”。春秋時期以前,汴河為天然河流,源於孟渚澤。

公元前361年,魏惠王為了加強與東部地區的聯系,下令開挖一條人工運河,北接黃河,南與淮河以北的幾條支流相連。形成了商丘以上人工開挖,以下利用天然河流的運河。

這條運河,即是見諸於後來史書的汴河。

/現今的古 汴河(圖片來源網絡)/

西漢時,汴河是條重要的運輸航道。僅以糧食運輸數量計:西漢初期,數十萬石;漢武帝時,增加到四百萬石,最多時達到六百萬石。由於受黃河決口影響,鴻溝水系其他河流均淤塞而廢棄,唯獨汴河,還能維持通航。當時的汴河,不僅以運糧為己任,為滿足戰爭需要,它還承擔著運送兵源及軍事物資的重任;同時還要為戰爭中“以水代兵”提供水源。

東漢時期,朝廷非常重視汴河的治理、築堤、理渠、絕水、立門,調節黃河入汴的水量,還引洛水接濟汴河。

在這條河上,歷史寫下一幕幕戰爭的奇觀。

兩晉南北朝時,晉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王浚從舟師攻吳,振旅還都,即從長江入淮河,由泗水入汴河再入黃河。

晉末,劉裕伐秦之役,先“遣將軍沈林子自汴入河攻侖垣”,自領大軍,由淮、泗經桓公溝直指黃河,過洛陽攻克長安。

時間的風雲駕馭著歷史走進隋代,汴河也翻開了享譽世界的輝煌篇章。

仁壽四年(公元604年)十一月,一輛雕花的龍車走出長安,前呼後擁著很多戰馬旌旗。朝陽輝映在渭河上,晃動著滿河金光。雖是初冬,柳葉落盡,但重重疊疊的垂柳在東風中依依擺動著溫情,並沒有淒冷的色調。

這個坐在龍車上的人叫楊廣,他是隋朝的第二代帝王。此次走出長安,是為了巡幸洛陽。“仁壽”本是隋文帝楊堅的年號,在老子的年號下,楊廣以皇帝身份出巡,似乎不大說得通。事實是,楊堅已在本年七月死去,由太子楊廣繼皇帝位,改號“大業”。但新的年號要等到第二年才開始啟用。

/隋·隋煬帝(楊廣)畫像(圖片來源網絡 感謝畫作者)/

“大業”這個年號決定了楊廣的命運。他是個不安分的人,是個夢想主義者,而“大業”正好契合了他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嘩眾取寵、倒行逆施的性格。有人分析,中國帝王的年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它是一種寫在旗幟上的施政綱領,都有開創時代,改寫歷史,重繪新篇的意味。如果把某一王朝的年號排列在一起,其中折射的人格精神和心理趨向,與王朝盛衰的曲線大體上是吻合的。

如楊廣的老爹楊堅,開始將年號取為“開皇”,執政20年後,突然將年號由“開皇”改為“仁壽”。開皇、仁壽各有含義。開皇,寓意開啟新紀元;仁壽,寓意福壽延年。前者如青春少年,意氣風發,胸懷壯志;後者似年邁老翁,情志淡然,心存憂思,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欲求。楊堅在“開皇”年號下,表現出不同於其他皇帝的開創精神,幹了一些具有開拓意義的大事。兒子楊廣,將其年號取為“大業”,意思要在老爹事業的基礎上,擘劃他嶄新的宏圖,實現其振興的“大業”。楊廣自負、聰穎、富於才華和表現力及想象力,有揮師疆場的勇武,又有運籌深宮的權謀。這年,他剛剛35歲,不僅處在生氣勃勃的年華,而且還有指點江山的抱負,他要重塑眼前的世界,但是,有一點他還不夠清楚,重塑的過程中很可能也包含著毀滅。

那時,楊廣是有資格自負的。雖然,在爭奪皇位問題上他和老爹產生了一些不快,但那是自傢的事。朝中的文官武將,個個都是老爹的屬臣,老爹不在了,他自然地繼承了這一筆主宰江山的政治遺產,為己所用。這樣,他理所當然地選擇“大業”作為年號,“大業”將伴隨楊廣走過金粉與鐵血相伴的恣意妄為的一生,直至最後走進揚州郊外的那座荒塚。

/隋煬帝 墓圖片(圖片來源網絡)/

從老爹的去世,到眼下的東巡,已經四個月過去了。這四個月裡,楊廣可謂日理萬機:自己登基事宜,搞得紅紅火火,舉國同慶以外,還請了外邦小國前來祝賀捧場。漢王劉瓊的叛亂,又讓他手忙腳亂了一陣子,終因手中有刀把子,兵權在握,得以平叛了暴亂;老爹的葬禮也像模像樣地操辦得十分漂亮。作為兒子,行孝環節一個不落、又極至完美地一一到位,贏得舉國臣民的稱贊。這一切處理完畢之後,他開始想到洛陽了,這是他此次東巡的第一站,且是首次以天子的身分出巡。

大隊人馬,出了潼關,沿著滔滔黃河一路透迤而來,那種翠華搖搖的威儀,沿途令人咋舌,也讓楊廣內心生長出一萬個自信,他初次掂量出自己那種泰山般的分量。深感,自己的才智與聰明似乎比登基之前漲了千倍萬倍。他甚至覺得,皇權與天才與智慧是相伴而生的,他能夠翻天揭地,更能夠指點江山。在這種心態下行路,無疑是難得的享受。

曉行夜宿,不幾日便到達洛陽。洛陽地處黃河中遊南岸,因在洛河之北,故名洛陽。此處居天下之中,四面環山,居險制險,河山控戴,形勝甲天下。它北負邙山,南眺龍門,左控函谷,右握虎牢,其形勢天下少有。在楊廣之前,先後有夏、商、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武周、西周等九個朝代在此建都。古人以九、五之數為尊,以九為最大的個位數,並含有多之意。於是,“九朝古都”便成了人們對洛陽的美譽。

/洛陽·應天門(圖片來源網絡)/

此時,正值初冬,天氣尚不寒冷,楊廣從那滿樹還沒有摘下的紅柿子上,深刻感受到此地氣候溫和、四季分明、雨量適中、土地肥沃。這裡的天空是那麼明凈,山川草木都帶有抒情的詩意,別有一番清靈之氣。洛陽與關中不同,關中雖富,但它南倚秦嶺,北臨渭河,東部寬闊,也僅有二三百裡,逐步向西減少為百十裡寬;西起寶雞以隴坻為界,東至潼關以華山為界,東西約八百裡,自古有“八百裡秦川”之稱,再富有,它隻能稱得上是“關中小平原”。人們生活在關中,感覺到的是,天地間一片混沌,承受一種厚重的壓抑,這使楊廣很不習慣。他認為,自面南登基那天起,他哼一聲,天上的流雲都應該將他的聲音傳到五湖四海去。可是,由於地理的限制,在長安的金殿上,他的金口之聲,說不定會被聳天的秦嶺給擋了回來。

而洛陽就不一樣了,居洛陽可望中原,過中原便是江南。這裡山河控戴,萬方輻輳,呈現的竟是一派帝王之州的架勢。

但是,由於東漢末年,豪強軍閥混戰,洛陽慘遭破壞,如果將洛陽作為大隋的東都,還需下一番功夫。

於是,站在邙山之巔,楊廣信心滿滿地問身邊的大臣蘇威:“此非龍門邪?自古何因不建都於此?”

蘇威回答:“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

蘇威時任尚書右仆射,朝中重臣。這個位置上的人不僅會察顏觀色,而且鼻子眼都會說話,擅惴皇上心理,尤其對皇上說話,更是滴水不漏,你想聽什麼,他就獻上什麼。蘇威是說:自古以來的帝王並非不知道洛陽是建都的好地方,可是他們沒有能力。歷史的重任隻能落在你的肩頭了,這是歷史的選擇啊。

蘇威摸準了主子的心思,這麼火急火燎地跑到洛陽,顯然不是遊山玩水,就眼下洛陽這破敗之城也沒什麼可玩的,斷垣殘壁間即便有幾個嬌花嫩妞,他也不稀罕。長安三宮六院的美女,都是大江南北挑去的,絕不遜色洛陽的美女。那麼,他這次在日理萬機中東巡,不就是復活這座歷史上的皇傢都城嗎?

蘇威的猜測大致不錯,楊廣重建東都的構想很早就有了,隻是他還沒有登基而已。洛陽,北界黃河有太行之險,南通宛葉有鄂漢之饒,東臨江淮有漁鹽之利,西馳澠淆有關河之勝。這麼好的地方,歷代帝王誰不想在此建都?隻是他們沒有楊廣這種魄力,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

/隋煬帝 畫像(圖片來源網絡)/

楊廣利用幾天的時間匆匆檢視了洛陽之後,於11月21日,便向全國發佈了營建東都的詔書。這個時間是讀者應該記住的時間,楊廣11月3日從長安動身,以當時交通條件而論,車駕在途中少說也需10日,到達洛陽應該在15日左右了。來了不到幾日,他便發佈了建造東都的詔書,可見洛陽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此項工程總監是元老重臣楊素,副總監是一位知識型官員、傑出的建築大師宇文愷。宇文愷將漢代大才子司馬相如《子虛賦》《大人賦》中華麗的摹寫化為構思,借助於楊素暴政的皮鞭,洋洋灑灑地鋪陳在洛陽的大地上。

現在要看這項浩大的工程,隻能依靠存留於歷史文獻中的文字了。工程開工之後,“每月役丁二百萬人”。《大業雜記》載:“初衛尉劉權,秘書丞韋萬頃監築宮城,一時佈兵夫,周匝四面,有七十萬人。城周匝兩重,延袤三十餘裡,高四十七尺,六十日成。其內諸殿基及諸墻院,又役十餘萬人,直東都土工監常役八十餘萬人,其木工、瓦工、金工、石工又役十餘萬人”。

《資治通鑒.隋記》載:“發大江之南五嶺以北奇材異石,輸之洛陽,又求海內嘉木異草,珍禽奇獸,以實園苑。”

無法想象,這中間發生過多少像孟薑女那樣的人間悲劇。正是專制者的暴政,驅使著工程一快再快,總共用了10月多一點的時間,一座大隋帝國東都的洛陽新城便矗立在伊洛平原上。它不僅是隋朝的政治經濟中心,也堪稱世界級的大都會,洛水貫都,大有河漢之象。

朱海燕簡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鐵道兵七師任戰士、排長、副指導員、師政治部文化幹事。

1983年調《鐵道兵》報,1984年2月調《人民鐵道》報,任記者、首席記者、主任記者。1998年任《中國鐵道建築報》總編輯、社長兼總編輯,高級記者。2010年3月調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級副主任,專司鐵路建設報告文學的寫作。

第六屆范長江新聞獎獲獎者,是全國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中國新聞出版界領軍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聯系的高級專傢。八次獲中國新聞獎,九十多次獲省部級新聞一、二等獎,長篇報告文學《北方有戰火》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出版各類作品集四十部,總字數2000萬字。享受國務院津貼待遇,系中國作協會員。

編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