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裡的法律故事|丹書鐵券的歲月烙印

2024年2月6日 20点热度 0人点赞

關於丹書鐵券,最著名的莫過於《水滸傳》中關於柴進的故事。梁山好漢大多為販夫走卒、江湖匪類,柴進的出身在這群人中顯得尤為尊貴。《水滸傳》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用了一闕《西江月》描述:“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傢門,萬裡招賢名振。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面陽春。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柴進曾自述“傢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傢,無人敢搜”。可以看出,《水滸傳》中柴進為後周世宗柴宗訓後裔,故宋太祖趙匡胤賜其丹書鐵券,這與歷史上發生於顯德七年(960年)的陳橋兵變相合。這一年趙匡胤於陳橋黃袍加身,柴宗訓不得不“應天順人,法堯禪舜”,將帝位禪讓於趙匡胤——將柴進稱為“先朝鳳子龍孫”,倒也非誇張之辭。

那麼問題來了:丹書鐵券究竟是何方寶器,居然能讓柴進有膽與當朝權臣爭鋒?如果現實生活中真有柴進此人,而柴進也的確有丹書鐵券,那是否還會落得個落草為寇的下場?

“丹書鐵券”是一個統稱,歷代的叫法不一。兩漢分別稱為“丹書鐵契”和“丹書鐵券”,“契”與“券”相通,“丹書”則是指鐵券上的誓詞用丹砂書寫。之後的《資治通鑒》《隋書》《遼史》中分別有“銀券”“金書鐵券”“金券”之稱,是源於書寫材料不同所致。《明史》因鐵券可世代相傳又稱之為世券,其實與丹書鐵券本為一物,僅僅是命名角度不同罷了。

論及丹書鐵券的誕生,就不得不提到漢朝的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漢朝之前本無丹書鐵券,據《漢書·高帝紀》載,劉邦平定天下後“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而“剖符作誓,丹書鐵契”的內容,則是“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17個字——正是這17個字,締造了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丹書鐵券。

劉邦借丹書鐵券“班爵割地,與下分功”,而功臣也因被授丹書鐵券得以享受“生則寵以殊禮,死則疇其爵邑”的福利。由此可見,丹書鐵券在其誕生之初的確具備帝王與臣子之間的“契約”之意。

漢初的丹書鐵券,更近於榮譽而無法外之權更非免死承諾。持券功臣不乏獲罪之人,如蕭何便因“強賤買民田宅”“多受賈人財物”而入獄險遭不測。功臣本人已然如此,功臣之後則更無免罪特權。持券功臣周勃封絳侯,後其子周勝之嗣因殺人獲罪而身死國絕;後次子周亞夫封為條侯,續絳侯後,且其本身又是平定七王之亂的元勛,最後依然被逼得絕食而死。

劉邦之後,兩漢帝王未再賜鐵券於大臣。東晉以降,丹書鐵券再次出現。大興四年(321年),東晉元帝司馬睿在拜鮮卑慕容部首領慕容廆監平州諸軍事、安北將軍、平州刺史等職時,賜其“丹書鐵券,承制海東”。這裡的丹書鐵券與漢初諸功臣所受的丹書鐵券完全不同,更與免罰免死無關。

然而,在南北朝時期,情形悄然發生了變化。南北朝各勢力分疆裂土的同時,漢晉數百年幾近絕跡的丹書鐵券突然大量出現,並搖身一變成了後人眼中的“免死金牌”。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興禮樂,變華風”之後,北魏一度“賞賜無度,盈積私傢,金書鐵券,不死之詔頻以許人”。這一風氣明顯延續到了後繼王國,西魏時期大將李穆冒死救宇文泰,宇文泰感激之餘“特賜以鐵券,恕其十死”,此處丹書鐵券作為“免死金牌”,已然實至名歸。

在南北朝不足200年的歷史中,丹書鐵券獲得了極大的“延展性”。一方面,作為“免死金牌”的丹書鐵券終於出現,另一方面,丹書鐵券在政治軍事活動中的作用被極大拓展,這一切成為後世丹書鐵券的“底色”,最終使這一器物在民間文化中被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

隋末越王楊侗稱帝,段達、王世充等七人因擁立之功“委以機務,為金書鐵券,藏之宮掖。於時洛陽稱段達等為‘七貴’”。此時的丹書鐵券被稱為“金書鐵券”,得益於冶金技術不斷發展,鐵券上的誓文已能夠用金銀填嵌。《隋書》中未明言“七貴”的金書鐵券是否有免死之權,但“七貴”無一例外均不得善終——這也不能怪鐵券,而是亂世之中弄權者很難全身而退,這非一枚金書鐵券所能改變。

隋唐易代後中國再次迎來大一統,唐高祖李淵如劉邦一樣開始論功行賞,其在頒佈的《褒勛臣詔》這道詔書中明確了諸勛臣“恕一死”的法外之權。雖然其中未提及丹書鐵券,但在《唐大詔令集》中,這一道詔書被歸入“功臣·鐵券”篇,可知當時雖無其名而已有其實。以此為基礎,唐朝的丹書鐵券開始有了相對固定的格式要求,其誓詞包括賜券日期,受賜者的姓名、官爵、邑地,受賜者的功勛業績,冊封內容與賦予特權,對受賜者的訓誡……

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日益嚴重,面對眾多強藩悍將,朝廷根本無力掌控,故隻得示懷柔之心,丹書鐵券是其中的選擇之一。如唐代宗面對李寶臣、李懷仙、薛嵩、田承嗣等藩鎮,下詔“凡為安、史詿誤者,一切不問”,並“皆賜鐵券,誓以不死”。

現存最古老的一枚丹書鐵券實物,正是在唐末的悠悠亂世中誕生的。乾寧二年(895年),義勝軍節度使董昌於越州稱帝,建大越羅平國,董昌部將錢鏐不肯相附,奉唐昭宗李曄之命平叛並取得勝利。董昌平定後,李曄大喜過望,拜錢鏐為鎮海、鎮東兩鎮節度使,加檢校太尉、中書令,並賜丹書鐵券。

唐昭宗賜給錢鏐的丹書鐵券

歷朝丹書鐵券能留存於後世者寥寥,而這一份“錢鏐鐵券”居然歷經千餘年而得以傳世。從這一份鐵券中可以明確看到“卿恕九死,子孫三死”和“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兩句,得此丹書鐵券不僅能免九次死,有普通的違法之舉時有司甚至不能加以追究,這樣的“免死金牌”確實是續命寶器了。

有宋一朝,朝廷對丹書鐵券基本持保留甚至反感態度。北宋祥符年間,王沂公出使契丹,契丹客伴使耶律祥吹噓其鐵券,王沂公便回敬道:“鐵券,蓋勛臣有功高不賞之懼,賜之以安反側耳,何以輒及親賢?”沒有賞賜的東西就給一個,這完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在宋朝,以科舉制度為核心的官僚政治形態全面取代門閥士族政治形態,中央集權進一步加強,丹書鐵券的式微正是這一趨勢的必然結果。

遼金之後,元朝並無丹書鐵券制度,僅成吉思汗曾“賜誓券、黃金印”於木華黎,以助其經略中原。有元一朝,倒是有一“答剌罕”的封號享受“九罪弗罰”的特權並可世襲,與丹書鐵券功用相似。

元朝雖無丹書鐵券,但元朝之後情形再次逆轉。《明通鑒》載:洪武元年(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將剖符封功臣,召宋濂議五等封爵,宿大本堂,討論達旦,歷據漢唐故實,量其中而奏之,上皆嘉納焉”。至洪武三年(1370年)“大告武成,論功行賞,公爵者十人,侯爵者二十八人,鐵券丹書,誓諸白水,河帶山礪,爰及苗裔”,丹書鐵券由此迎來了最為輝煌的時代。比之於唐朝鐵券、元朝鐵券,明朝鐵券在質地、券文內容等方面均有變化。尤為不同的是,唐朝鐵券為單券,明朝鐵券則與金朝相仿分為二通,一付給受賜人,一付置於內務府。

那麼,明朝的丹書鐵券,是否有“免死”功效?當然有,不過相對於唐朝動輒“恕十死”的做法,明朝鐵券的規定相對保守。如大將軍徐達在明初號稱戰功第一,被封魏國公,然依其鐵券,徐達隻能免死三次,其子免死二次。又如丞相、太師、位列百官之首的李善長,依其鐵券亦僅“免二死,子免一死”。自明英宗始,宦官幹政日漸增多,丹書鐵券的頒賜又漸漸抹上強權色彩。終明一朝,丹書鐵券可謂有“免死金牌”之名,卻無“免死金牌”之實了。

丹書鐵券在歷朝更迭中幾經起伏,最終被歲月打上了“免死金牌”的烙印。《水滸傳》中借丹書鐵券烘托柴進的身世或系虛構,但大抵符合歷史邏輯。不過從歷史看,丹書鐵券往往徒有虛名,立足這一視角,柴進持券卻仍被逼上梁山的情節,更多了一分真實。

來源:檢察日報·綠海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