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視的海倫——美是人毫不退卻注視著的不幸

2024年2月8日 24点热度 0人点赞

神靈爲我們設置了不幸的命運,

我們將世世代代

成爲歌手演唱的主題。

——海倫,節選自荷馬《伊利亞特》

2023年的中國出版業,“女性”是公認的核心賣點,上野千鶴子的異軍突起讓整個輿論場沸騰。從場面的熱鬧程度上看,上野取得的轟動效應甚至超過了波伏娃,《始于極限》所根植的東方文化肌質對國內受衆也更有親和力。而從這個角度來看,在電視劇版的《繁花》中,汪小姐擺脫原著中精于算計難逃命運的厄運,成爲了“自己的碼頭”,獨立女性人設與當下的觀衆也更爲投契。對此,“墨鏡王”表示他從沒拍過電視劇,而編劇則知道觀衆喜歡什麽。

電視劇《繁花》中的汪小姐擺脫了原著中的命運

觀衆喜歡什麽呢?或者說自古至今的看客喜歡什麽呢?

當海倫自願踏上前往特洛伊的大船時,她不會想到自己的形象將被永恒地束縛在一個危險的欲望符號上。她的出奔,導致了整個古希臘世界的震動,兵戈驟起,災禍連綿。拿到《特洛伊的海倫》這本書的時候,吸引人的是它的副標題——“女神、公主與蕩婦”。公衆看到的更多是海倫符號化的一面,她身爲神的私生子出身崇高,她的美貌碾壓凡人,一颦一笑讓無數英雄豪傑盡折腰。如此的描述和表達中國讀者一定不陌生,烽火戲諸侯源自不愛笑的褒姒,酒池肉林鹿台這一把大火是迷了纣王的妲己,父子反目刀劍相向是施了美人計的貂蟬……凡此種種,古今中外能撩撥心弦、迷惑心智的美女數不勝數,進而能導致身死人滅家國傾覆亦是史書中的尋常之事。

“將海倫作爲一名真實的曆史人物的研究,一直都被人們所忽視。曆史學家和浪漫主義者一樣,都在熱情地尋找希臘的英雄,卻看不到它的女英雄。”貝塔妮·休斯的筆觸,試圖將這個困擾西方的海倫“圖騰”還原成人。作者周遊于伯羅奔尼撒半島、愛琴海和土耳其西海岸,故宮離黍、廬舍丘墟。“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爲海倫戴上了無上的冠冕,也將她作爲人的曆史堙滅,一個鮮活的個體被簡單化、風景化。

海倫,幾千年來一直都是美貌的象征,她同樣也提醒著人們,美貌有著多麽可怕的威力。在近3000年的時光裏,海倫都被認爲是一名絕妙的毀滅使者。她的兩場婚姻引發了希臘諸國與特洛伊的戰爭,也讓窺伺人間的希臘神祇們得以插手人間。根據現存最古老的古希臘文字記載,她是宙斯爲了解決地球上的多余人口而安放到人間的。

盡管從西方人開始寫作起,他們就把海倫作爲書寫的對象,但沒有人知道這位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毀天滅地的容貌究竟是怎樣的。特洛伊戰爭被認爲發生在公元前13世紀,而直到公元前7世紀,人們才開始繪制海倫的畫像。之後海倫的形象不斷地發展、進化——少女海倫、王後海倫、半神半人的海倫以及妓女海倫,這些形象無一例外都是虛構出來的,它們展示的不是海倫本人,而是男人們希望看到的海倫。

西蒙娜·薇依在《〈伊利亞特〉,或力量之詩》的開篇就已經揭示,《伊利亞特》真正的主角、主題、中心是力量。——“力量,就是把任何人變成順從它的物。”勝利方的喜悅是短暫的,一旦領略到力量的可怕之處,哪怕作爲支配者,也會長久地沉浸于無法支配力量的恐懼裏——只有持久地擁有力量,才能緩解這種恐懼。逐漸地,力量把“自我”排除出局,離場的“自我”永遠無法回歸。阿伽門農動員的強大軍隊,以一當百戰無不勝的阿喀琉斯,肩負責任死戰不退的赫克托爾,《伊利亞特》中的力量多表現爲男性英雄的偉大,而力量最終都讓他們成爲了一具“屍體”,這種從掌握力量到被其宰制最終被迫離場的悲劇性,成爲人類永恒的迷思。然而海倫卻是其中的一個例外,雖然人們更多記住的是海倫的“美貌”,但是她還象征著某種強大、複雜而又迷人的東西。——從有記錄以來,人類就相信海倫。相信她是一個真實的曆史人物,也是美貌、女人、性感和危險的原型。

“海倫引發這場人神大戰,造成了人世間的巨大毀滅,但是作爲戰爭的導火索,她本人卻得以幸免。”荷馬的故事與提出的追問成爲了希臘人的思想,對于古希臘人而言,詩人的作品就是正典。薩福、柏拉圖、埃斯庫羅斯、歐裏庇得斯、亞裏士多德,這些燦若星河的希臘詩人、哲人,不斷地重複、接續荷馬所提出的終極問題——這場發生在特洛伊的戰爭,代表了所有戰爭的開始,而不是結束。

從那時起,海倫就成爲了西方文化和政治的一個組成部分。在希臘人爲她建造的神廟裏,女巫用她的名義宣導神谕;在羅馬人的圍牆上,一些人刻下關于她的猥亵傳聞;在元老院裏,互相攻讦的政敵援引海倫的範例,打壓對手謀取支持。海倫的形象,存在于西方文明的一切形式中。中世紀的修道院修女用海倫-帕利斯的“情書”傳遞被壓抑的情感;文藝複興時期的英國,叛逆的父母用“海倫”命名自己的女兒;19世紀的許多妓女發現,自己從街頭走進了油畫裏,成爲了不朽的“海倫”形象。這名斯巴達王後催生了20世紀最優美與最醜陋的詩歌。海倫激發了真正意義上的思考——把一面鏡子舉到她那張瞬息萬變的面孔前,看看能從鏡子窺見什麽樣的世界。

海倫們的神話、故事或許對于普通人而言還是過于遙遠,但是這些危險的女性形象仍是構成俗世價值體系中的重要部分。比如玄宗與玉環,人們會不斷慨歎這位從巅峰滑落至谷底的爭議君王,會怅惋于開元盛世與安史亂後的天壤之別,但是對于王朝的崩潰歸結于二人的曠世之戀,大多數人都會報以理解之同情。美麗與危險從來就伴隨著太真這樣的女子,以至于她們的曼妙與雍容可以背負所有人的過錯,愈美麗愈有罪,而寬恕美麗的女人總是那麽輕松惬意,衆人都可以幹淨地離場,忘了問題本身。

青年作家三三所著的《晚春》在去年的文壇取得了不小的聲勢,如果較爲系統地閱讀小說家的四本短篇故事集,那麽這些命薄的女人總能吸引你的注意。小說《晚春》如同作者筆下的大多數故事那般,人際關系並不複雜,懸念的前置一開始就把人抓入故事,“冬至凜冽處,陰濕之氣把房子養成一個洞穴。我按幾次門鈴,無人應答,才發現門鈴的接線被剪斷了。敲門後,聽見裏面一陣走動聲。我不禁心跳加快,配上手表裏秒針的轉響,形成一種怪異的內外二重奏。”愛倫·坡式的陰冷氛圍,結合了心理、空間上的描述,把官能上的恐懼發散出去,以至于父親家客廳內的裝飾物都有一種驚悚的意味,“門口的地毯很新,繪一只孟加拉虎,背襯濃綠的闊葉林。她蹲下來,站在鞋櫃中翻客用拖鞋,一邊和我講話。”“我”踏入了屬于父親續弦的領地,雅紅蹲下的樣子與猛虎匍伏的圖樣,形成了主人公心理的同構物,結結實實地威脅著“我”,防備著“我”。

“見面須謹慎,來信一事切不可讓雅紅知曉。”父親的來信構成了《晚春》開始的前提,“我”應該是一位施救者,盡管與父親有著諸多隔閡,但是還是前往父親的城市一探虛實。血緣關系是親緣上的義務,更多是“我”的好奇心,故而上述環境的陰郁感與內心的緊張是含混且複雜的。父親與雅紅是被命運遺棄的人,至少一開始“我”是這樣想的。他倆是實質上的青梅竹馬,因爲時代的轉折,命運的車轍走向離散,但是冥冥之中的依戀與追尋讓他們在中年之後完成了遇合,這似乎是一個相當平凡的找到真愛的故事。

三三對于唐傳奇的熱衷延續到了《晚春》,當父親在KTV找到了“淪落”風塵的雅紅,用一種近乎傳統的“文人勸從良”戲碼換得舊情複燃。他當時並不知道的是,這種破鏡重圓的代價極有可能是雅紅的原配離奇死亡,懷疑的種子從一開始就已經埋下。但這位“命不好”的雅紅並不是一位弱者,她的精明能幹、她的青春常駐與枯萎的父親相映成趣,那些風言風語、刻毒的猜忌與父親看似合理的懷疑完成了他們對雅紅們的定義。

“美,是人注視著而又不伸手獲取的水果。

美,同樣是人毫不退卻注視著的不幸。

我們一定是犯下了必遭詛咒的罪過,因爲我們已失去了全部宇宙的詩歌。”

——西蒙娜·薇依《神恩與重負》

薇依所指出的罪過呼應了荷馬數千年前以海倫之口說出的感歎,“非常美,非常罪”,海倫以及這如繪卷般展開的圖景,將危險與美麗的女人綁定,從中生發出無窮的藝術母體,在取悅觀衆的同時,爲我們凝視的海倫們添磚加瓦,逐漸形成了一種思維慣性變成一種普世的文化基因,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過去與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