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廷黻回憶錄(19)德國之行

2024年2月22日 22点热度 0人点赞

離開蘇聯,當我搭車赴法國時,一位美國朋友介紹我認識一位美國工業界大亨,他是到蘇聯觀光的,和我同車。

車還在蘇聯境內時,他一直說「多美妙的國家,多美妙的國家」。迨我們到了波蘭境內,那位美國人說:「該死的,我真不該來,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我在美國念書時,就獲悉許多有關德國的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間的時期,德國商人、學者、傳教士和外交人員在中國未受治外法權和租界的保護,因此,對中德之間的友誼很有助益。

而且,住在中國的幾位德國朋友他們優良的性格和態度,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我急於親自到德國看個究竟。

德國城市和鄉村既清潔又有秩序,這是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見到過的,整個國家井井有條,車上和旅館的服務人員禮貌周到,服務熱心。

當我抵柏林時,官員們盛情歡迎,對我非常客氣。何以如此,我不知道。是把我當作一個受歡迎的人物嗎?是因為我在中國有影響力嗎?抑或是他們知道我和蔣委員長有些私人關系呢?

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們的確使我停留在德國的三個月感到非常愉快。

1935年春的德國柏林街頭舊照 圖片來自網絡

1934年冬至1935年,我似乎在德國感到相當自由。我可以在任何報攤上買到倫敦巴黎發行的書刊,只有「左」傾的《工人日報》和《人道報》二者例外。

我接觸了很多年輕的工人,雖然他們對希特勒有好感,但對我以開玩笑口吻的談話仍然很願意聽,他們也時常為他們自己種種放聲大笑。

在柏林,有一個中德文化協會。其中有一位秘書是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不知是誰把他介紹給我的,我在德期間由他擔任向導。

雖然,他表示忠於現在的德國領導人,但他也承認他們犯了很多錯誤,並且對將來也表示有隱憂。

我聽過一次有關中國的演講,演講人傅朗克是一位傑出的德國漢學家,若干年前,曾在漢口任兩湖總督張之洞的顧問。

傅朗克當時任柏林大學名譽教授,他演講的第一個重點是介紹秦統一中國以前400年間中國偉大的思想家。

他認為,中國當時的文化足可媲美希臘柏里克里斯時代。

第二個重點是向聽眾說明秦國統一及控制中國的措施,如焚書坑儒等等。

最後他說,中國在秦以後可以說成了文化沙漠。我的翻譯人員把這些重點小聲講給我聽,我感到他實在是臉皮厚到極點,強不知以為知。但是,柏林大學聽眾對他的演講卻很欣賞。

我曾應約到出版協會演講,朋友們警告我,如果我要用英語,一定會使希特勒治下的德國人感到不快。但我不能用德語

如果用國語再譯成德語我認為太浪費時間,我決心用英語冒一下險。演講時,我一開始就說,如果我用德語演講,你們聽了可能認為我是說印度斯坦語;為了避免誤解,我還是用英語,室中聽眾的反應很好,順利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演講的內容着重於中國的政經問題。最後,我想闡述一下中國未來在政經方面所遵循的途徑。簡言之,我認為,中國經濟應該採取混合制度,某些企業應該由政府經營,其他的開放民營。

政治方面,我告訴德國人說,中國可以,而且一定會再成為一個偉大國家,在國際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在悠久的中國歷史過程中,中國曾經做過許多種嘗試,包括建立大帝國。但是,中國詩人對於唐代的開疆闢土、豐功偉業並不歌頌,反而有許多慘痛的描述。

我們中國人對建立大帝國的確有豐富的經驗,但卻堅定認為建立帝國或是占領其他人的土地是人類的謬想。我的講詞後來被譯成德文並且印刷出來。據朋友們告訴我,傳布很廣。

戈林當時正推行他的四年經濟發展計劃,目標是戰時能自給自足,我的年輕向導在我觀光時,一直陪着我,他時常問我對四年計劃的看法如何,可是,我對這項計劃認識不夠,無法判斷,但我告訴他們,如果德國想要建立一條經濟長城,將是一種自殺行為,同行的的德國人有些也點頭稱是。

在德國,希特勒曾發起一個鼓勵生育的運動。有一天,我和八名德國相關人士在一起討論,討論中,曾談及控制生育問題。

我告訴他們,我認為中國絕對應該控制生育,至於德國控制生育與否,自然是德國人的事。但是,如果德國政府盡力鼓勵生育,則其為德國人民要求更大的生存空間就更沒有理由了。

接着,我又問在座的每個人有幾個孩子,他們每個人有三個。我自己已有四個。很明顯,他們和我一樣,都沒有徹底實行我的意見。

這時候,德國取悅於日本已經很久了。當我在柏林時,我在一家電影院看過一部名叫《今日日本》的電影片,那是一部由德國協助拍成的日本宣傳片。

在談到德國與中日關系的問題時,德國人的意見非常分歧,主張親中國的人是從經濟方面着眼,主張親日的人是着重於政治。

我對我的德國朋友們說:就德國說,中日友誼是不能同時並存的。少數和我接近的人表示悲觀,其他的人,乾脆避開這個問題不談。

當我在德時,前德國駐非總督及駐日大使蘇爾夫在《柏林人日報》上發表一篇文章,為日本占領我國東北作辯護。

於是,中國駐德公使向德國外交部提出抗議,旅居柏林的中國僑民也都表示抗議,而德國的中國朋友極感為難。最後,希望我寫一篇反駁的文章,編者答應在蘇爾夫文章同一版面刊登。

唯一的條件是,要我不能攻擊蘇博士本人,此一事件即在各言其是的情形下解決。

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約見我,我們談了二十分鍾,他的話像機關槍一樣掃過來,但談到文化,我認為他很幼稚。

我也見過魯森柏,他被譽為德國偉大的思想家。他談到他的著作《二十世紀的傳奇》這本書在柏林所有的書店中永久陳列着。我曾看過,但是,含意太深,文法太難,它給我的印象如此而已。

在我和德國一般國社黨分子接觸時,我發現很多善良而通情達理的人。當我見到地位較高的成員時,我又發現他們不近人情,非德國化。

1934年冬至1935年,我所遇見的德國人都恐懼戰爭,渴望和平,希特勒是最後如何將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轉變成一個戰爭狂的國家,我一直未能找出他所用的方法。

1930年代德國柏林大學舊照 圖片來自網絡

我記得,有一夜我在柏林大學一位教授家中,有一段時間,他離開客廳去接電話,我只好和他的太太談天。我偶然問她,是不是德國人認為又要打世界大戰了。

她說,她無法回答,同時反問我其他國家人如何想法。我告訴她:各國人民都渴望和平,但國與國間卻有嚴重的沖突。我認為,未來的一切是很難說的。

我說這些話本是不經心的,目的不過是使談話不要中斷而已,但她卻淚灑胸襟了。迨教授回來見她太太正在哭泣,令我很感尷尬。

那位好心腸主婦說,我對她說可能又要打世界大戰了。教授並未表示反對,僅僅安慰他的太太說不會打仗而已。

在德國,國社黨本身當時正忙於辦冬令救濟,他們正從事一項勸募寒衣運動。我到一處分發舊衣服中心去參觀。勸募到的舊衣服經過清洗、修補、熨燙,再按尺寸分類掛起來。

主事者先替請領人量好尺寸,然後拿一套給他試,申請人也可以用粉筆記下他所需要的衣服種類,然後領一張單子,等以後有了再去憑單領取。

我在德國為貧民辦的廉價餐廳中吃過一次飯,他們給我一道胡椒洋山芋燒肉(不是豬肉、牛肉,也不是羊肉),量非常多。

餐廳負責人是一個女的,她走到我的桌前,告訴我說,她從報紙上獲悉,有個獵隊回柏林,帶回很多獵到的野生動物,她請他們捐些野味給餐廳,他們答應了,於是,她就燒給顧客吃。

我認為,她實在是一位忠於職守的人。廳內整理得非常清潔而有秩序。

在菠茨坦附近,我看過一所供工人食宿的勞工營,其中工人都是從其他地方來的青年,在柏林挖掘水溝。

其中,一位青年對我說,他以前是銀行的書記,已經失業一段時間。自從到營中當工人,生活正常,吃得好,終日與其他青年為伍,努力工作,使他的生活又有了新希望

我看到青年們的工具很優良,並有人擔任技術指導。他們還告訴我,柏林市政府早就計劃開那條水溝,但因沒有經費,所以一延再延。

我和勞工營的負責人坐下來談,問他水溝計劃的財務方面問題,很明顯,德國為了使勞工營保持舒適及效率實在所費不貲。

若干年後當我從政時,蔣委員長交給我一份呈文,上呈文的人也到過菠茨坦那座勞工營。

呈文中說,中國也應該仿照德國成立類似的勞工組織,容納那些穿長衫、失業的善良青年。

我請上呈文的人到我辦公室一談,我發現,他雖深受菠茨坦勞工營工作的影響,但他並未想到經費問題。

後來,還有人計劃實行一項志願體力勞動計劃,對象是部分穿長衫的人。但是,仍然沒有提出具體辦法。該計劃中,沒有提到技術指導,沒有適當經費,沒有合用的工具,結果是挫傷了工作人員、政府和社會的銳氣。

一九三四年間,德國大力推行「寓健康於快樂」運動。這是由國社黨領導分子策劃藉以保持士氣的一種運動。他們對此運動進行得極為徹底有效,一如作戰和做工。

政府和黨分發了廉價的戲票要人們去看戲,組織了許多遠足隊請人們去遠足,舉行運動會要大家來參加。此外,又對工作特別優異的工人酬以假日旅行,要他們到避暑勝地或公海旅行。

1930年代的德國青年 圖片來自網絡

一天,幾個工人帶我到一座啤酒廠,然後又去一座香煙廠,官員們在這批工人中要選出兩名去游亞述爾群島。

他告訴我,當選所需的條件很多,如服務期間的長短、家庭人口的多少、工作成績的優劣等等,最重要的是外表長得要像北歐人,因為,每個到國外去的工人,一定要能代表德國的種族。

在香煙廠,國社黨負責人選了一名女孩子,然後要我去選另一個。他們說,他們要看看我能否看出北歐人的特點。後來,他們對我選的人似乎還算滿意。

當然,「寓健康於快樂」運動是為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的一項聰明辦法。德國人,由於他們大多數心理天真,所以也不掩飾他們的真正動機,實際上,這是很好的。

在中國,父母、老師以及官方均認為所有的游樂都是無益的,因此,都戴上一層嚴肅的假面具。

當我在德國時,曾物色願意來中國任教的傑出學者,布爾塞維克革命後,部分俄國科學家流落到外國。許多國家,尤其是美國因此獲益不少。

在德國,希特勒也使許多知識分子,尤其是猶太籍知識分子的生活感到不舒服。倭鏗是國際著名的歷史學家,在我游德國時已被迫從柏林大學退休。

雖然外國學者認為他的著作太國家主義化,但希特勒政府卻認為太自由。在此情形下,我想我能為清華延攬到一批德國優秀學者。

結果,我失望了,因為我所要請的人,已經為英、美、加、法等國捷足先登搶先聘定了。

後來,我還是約到一位傑出的年輕猶太人,他曾在倫敦和巴黎任職於《柏林人日報》,他的雙親在文化界極負盛名。

這位年輕人後來到清華教德文。他的太太是亞利安族,因為嫁給他被認為搞混血統背叛種族。她欲想來中國非常困難。

我有幸能幫她的忙,我和中國駐柏林公使商量,他答應幫忙。後來,她終於如願以償拿到護照來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