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23年法醫,他說:屍體並不可怕,怕的是無法還原死亡真相

2024年3月28日 16点热度 0人点赞

在資深法醫張建華看來,生命有時實在很脆弱:有做完按摩兩天後突然死亡的,有開着車突然倒在方向盤上的,有喝着酒突然死亡的,有上廁所時突然死亡的,也有的是在淋浴間突然迎來了人生的終點。

「從醫」23年,作為司法鑒定科學研究院(以下簡稱司鑒院)法醫病理學研究室副主任、主任法醫師,他參與完成了上萬例法醫病理學案件鑒定,解剖過數千具非正常死亡的屍體。每具遺體都在做着最後的「自我介紹」:包括他們生前的貧富、生活習慣、生命最後時刻發生了什麼等等。

如果把每具屍體里的髒器製作成病理組織切片,大腦9片、心髒7片、肺髒5片……每片0.2-0.3厘米,加上玻片,一個人總共只有幾厘米厚。司鑒院解剖室里的標本櫃,儲存了建院40年以來所有案例切片標本,隨便拉開一小格,都是十幾個人生命的定格。

作為國家級司法鑒定機構,司鑒院承擔了全國大量疑難復雜案件的鑒定。張建華經手的富士康跳樓案、戒毒所少女死亡案、復旦投毒案、浴室按摩致死案、殺妻焚屍案等等,都是有重大社會影響的案件。

總是拿着手術刀與死者交流,幾乎所有法醫都會被人問「不怕嗎」。張建華說,比起面對屍體的恐懼,更怕無法還死者一個真相。

那些屍體教給我們的

張建華現在還記得小美(化名),到今年,她已經在冰冷的屍體櫃里躺了24個年頭。2001年,張建華還是四川大學華西基礎醫學與法醫學院大五的學生,在司鑒院實習,接到小美的案子時,她已經去世快一年了。

2000年6月,小美死在酒店房間里,與她在一起的小剛(化名)稱,與小美發生完關系後發現其死亡。因為屍體解剖發現胰腺有出血,當地法醫給出的死亡原因是出血壞死性胰腺炎。但小美的父母不認可這個結論,認為女兒很清白,一定是被小剛所害。於是,他們一路上訪,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司鑒院都做了鑒定,但沒有得出明確結論。

「當時我的老師認為,這個案子很蹊蹺,時隔一年多,不具備做死因鑒定的條件。只給送檢的胰腺標本出了病理診斷報告,認為沒見到出血和炎症細胞浸潤,也就是否認了當地警方的結論。」張建華說,2003年,當地再次組織了全國7位專家論證這個案子,認為不排除窒息死亡的可能性,辦案人員再次調查,在現場一張便簽紙上發現了安眠藥物成分,綜合各條線索,小剛認了罪。

原來,小剛覬覦小美很久,約她去酒店聊天,並給她的飲料里加了安眠藥。但那天小美喝了飲料,還沒等到藥效發作,就接到朋友的電話有事要離開,小剛很着急,強行攔住小美,要與其發生關系。小美在尖叫反抗時,被小剛用枕頭捂住了面部,窒息死亡。

2019年10月10日,北京協和醫學院2019級臨床醫學專業培養模式改革試點班舉行人體解剖學實驗課開課儀式。(新華社記者 才揚 攝)

生者也許會說謊,但屍體是最誠實的,這是法醫學的一句格言。大多數情況下,這些靜靜地躺在解剖台上的來訪者,掏心掏肺地把一生展示出來後,法醫能給他們一個明晰的結論,但也有例外——比如由於種種原因導致屍檢延誤,而這時窒息徵象可能會消退;比如偵查過程非常重要,現場檢驗務必規范,否則就會錯過關鍵性證據。

說到這里,張建華提起了另一個案子。他從電腦里找出幾張8年前的照片,是母子倆的死亡現場。兩人都穿着背心短褲,平躺在麻將涼席上,神色平和,孩子的頸部有清晰的指印,明顯是被掐死的。

「是不是母親先把孩子掐死,然後自殺?」我問。張建華答:「當地警方也這樣認為,可怎麼也找不到母親的死因,案發一個多月後,來委託我們做鑒定。」

中毒很快就被排除了,張建華懷疑是窒息死亡。「她面部有發紺,心髒有出血點,這都是窒息的徵象。背後還有一些條狀方格,開始我們懷疑是屍斑,但是屍斑隨着時間會退掉,這都一個多月了還在,就說明是一種損傷,提示她的頭面部、胸背部、胸腹部生前受過比較大的暴力擠壓。」

仔細查看現場照片後,張建華確定了這個判斷——屍體下方有一床麻將涼席、一條薄棉被及電熱毯,從照片上能看到被子上有一灘水。「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沒有現場了,這張現場照片就成為非常重要的證據,這是尿失禁,機械性窒息死亡的常見徵象,由此可以推斷死者應是遭受軟性物體壓迫頭面及胸部導致的窒息死亡。」

警方順着這個結論,很快找到了真兇,原來,是80歲的老母親協助女兒自殺。女兒打工帶回來一個私生子,當地民風保守,母親覺得太丟人,母女倆天天在家裡吵架,於是她們商量好一起死,女兒把小孩掐死,老母親把女兒用棉被捂死,老母親再吞電池自殺。但電池過幾天被排了出來,老人沒死成,才終於交代了實情。

客觀、公正、嚴謹、准確地得出死因以及各類損傷情況的鑒定結論,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法醫在鑒定的過程中,既要觀察細節,也要縱觀全局,法醫必須學會運用辯證的思維來分析案件。」張建華說:「法醫學是一門以案例為基礎的應用學科,很多錯案的發生往往都是由於檢驗人員的不規范造成的,我們一直強調操作規范,在規范的基礎上,再經過成百上千個案例鍛煉,一個法醫才能真正成熟起來。」

法醫不是神,鑒定也有條件性

法醫的工作目標只有一個:尋找真相。勘查、搜索、檢驗、解剖……每項都是日常的必備技能。但說實話,這個工作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為了能在第一時間獲取有用信息,他們經常需要徹夜工作,在各種艱險的環境下取證,稍有不慎就會受傷。

還有很多更危險的情況——中毒、高墜等等,有時抵達現場時,危險因素甚至尚未排除。除此之外,還有涉及傳染病的案件,死者情況都是未知的,法醫去到現場要非常仔細地看,可能還要翻動屍體,不可避免地接觸體液、血液、黏膜。「法醫不是神仙,法醫學是一門科學,有它的局限性,總有一些案件受條件或者現有的技術手段的限制,可能無法給出明確的結論或意見。」張建華說。

最近他剛處理的一例鑒定,是一具火場中的屍體。屍體被發現時已經過了一段時間,腐敗嚴重,沒辦法判斷是被燒死還是死後焚屍。「我們只能給出無法明確或者給一個傾向性的死亡原因結論。」張建華說,還有另一個火場中的案例,屍體上殘留了一點肌肉,徵象就很明顯。

這位死者是一名1993年出生的男生,初步認定是意外事件。張建華到現場時,發現屍體已經高度炭化,但死者頸部的甲狀軟骨、喉頭都在。「解剖的時候,我們發現他甲狀軟骨旁邊的肌肉有出血,心髒外膜、肺外膜都有出血點,說明有過窒息,而且死者氣管腔沒有生前燒死吸入炭末的特徵性改變。」張建華說,這些檢驗給警方提供了偵查方向。

警方經過調查,順利抓到了兇手,居然是受害者的好哥們。此人欠了受害者幾千塊錢,不想還錢,就起了歹念。兇手被抓捕後,警察發現他曾在手機上搜索過「怎麼勒死人」「勒死以後如何處理」。還有一個細節,一開始,兇手先是從背後用胳膊肘勒暈了受害者,但受害者過了一會兒醒了過來,對兇手破口大罵,他一氣之下,抄起充電線狠狠勒了上去。

「我們見過一對男女朋友鬥嘴,男的就是用胳膊勒死了女的,軟性物體造成的勒痕消失得比較快,有時候會更難找到死因。」張建華說,法醫要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不能遺漏任何可疑線索,充分結合案情調查情況,用辯證思維尋找客觀依據。

司鑒院

屍體上的痕跡會隨着時間變淡,可氣味卻會越來越大。去年張建華做了一次開棺驗屍,死者死亡兩年多,雖然還有人形,但腐敗得很嚴重。雖然他們穿了防護服,腐屍的味道還是無孔不入,衣服上、記錄本上,還有相機包里,腐味很久都散不掉。

這是一起交通肇事案,當時死者家屬根據風俗早早讓其入土為安了。但事發地點沒有監控,只能看到進出卡口的車輛,因為不清楚成傷機制,所以一直沒找到肇事者。為了取得關鍵性證據,警方才請法醫來開棺驗屍。「檢驗發現損傷特徵都還在,從腹部到大腿有脫套傷,這是一種類似剝皮樣的損傷,能看出他是被一輛大型車輛撞地以後再碾壓,所以損傷范圍很寬。」根據屍檢報告提供的線索,警方很快鎖定了肇事車輛。

對法醫來說,屍體越「新鮮」越好,退而求其次,有全屍也行,如果屍體被火化了,就需要靠器官和血樣。

夫妻倆吵架,妻子性子烈,抓起一瓶藥就灌進了肚子裡,在醫院洗胃的過程中去世了。家屬認為是醫院搶救不當,申請做屍體解剖,當地開展的初次鑒定給出的結論是洗胃管錯插到了氣管里,導致她窒息死亡。醫院不服,申請重新鑒定。人已經火化了,但胃還泡在甲醛里,張建華和同事發現,整個胃的表面黏附了一層白色粉末,他們根據這些粉末確定是吃下的藥物引起的死亡,還了醫院清白。

生活與死亡緊密相連,得失心可能就沒那麼重

張建華的辦公室里,除了分門別類堆放的大量卷宗,最顯眼的就是書櫃旁的人體骨骼模型。采訪的過程中,他不時起身,指着骨架講解。「人的頸椎分7節,第一是寰椎,第二節叫樞椎,拉伸頸椎的時候,如果寰椎樞椎錯位,很容易形成血栓,非常危險。」張建華指着模型說,人體精密而脆弱,每一環都至關重要。

有位27歲的男生,做完頸椎按摩後感覺頭暈,回家後暈倒在地,被送去醫院做CT,發現是急性腦梗,病情加重得很快,兩天後人就走了。法醫通過虛擬解剖發現,死者頸椎的寰樞關節發生了半脫位,再通過解剖血管,確定是因為按摩手法不當造成的死亡。

張建華說,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有兩類死亡的鑒定具有一定挑戰性:一類是前面提及的不典型機械性窒息案件,還有一類是涉及中毒的案件。

「自然界中毒物的種類有成千上萬種,但是現有的檢測技術手段和條件非常有限,一般實驗室常規檢測毒藥物不過一二百種。」張建華說,近年來,一些引起社會關注的案件常常和中毒有關,比如清華才女朱令鉈中毒案、復旦林森浩投毒案等。「每當遇到懷疑中毒的案件,我們都會特別小心謹慎,法醫不應該只會看檢驗報告,還需要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給毒物檢驗專家提供檢驗的方向。」

2016年,嘉定區發生了一起兄妹離奇死亡案件。一天之內,7歲的哥哥和5歲的妹妹相繼離開人世,家長痛不欲生,但醫院找不到死因,法醫也百思不得其解。張建華根據多年的經驗,懷疑兩個孩子是中毒死亡,他在現場勘查後大膽提出,懷疑是隔壁糧倉內使用熏蒸用的殺鼠藥,產生磷化氫氣體,導致了中毒。警方根據他的提示,立即對現場進行檢測,環境檢測部門果然在糧倉中檢測到了磷化氫成分,確定了孩子的死因。

走進司鑒院一層的解剖室,可以直面赤裸裸的死亡:地上的幾十個白色密封桶里,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待檢器官標本;解剖台邊一排工具,開顱的鑿子、剪肋骨的剪刀、切器官的菜刀……;標本櫃里展示着密密麻麻的一種種死亡:有走着路被淹死的——不幸昏倒在路邊僅幾厘米深的積水中;有脫光衣服凍死在冰天雪地的醉酒者——寒冷使人對溫度的感知失調,死前覺得全身發熱;有熱死在玻璃房的小學生——因為中暑,出汗脫水,體溫在不知不覺中持續上升……

在張建華看來,法醫確實會見識到一些極端、獵奇、殘忍的案件,背後往往有很多令人唏噓不已的人性故事。但在見過無數生死後,法醫們也習慣了面對極端案件時放下情緒,尊重每位逝者。

自2001年從業至今,張建華每年平均到外地出差辦案50次左右,2019年以來,由他主持的法醫病理疑難復雜案件鑒定374例,復核簽發各類案件2174例。所謂復核,不是簡單的「檢查作業」,而是為一個人的死因蓋棺定論,責任非比尋常。

張建華記得,剛參加工作不久,《大宋提刑官》很火,讓更多人了解了傳統的法醫。片尾曲有一句「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嘆。」每每聽到這句,他都提醒自己,人命大如天。

2005年5月17日,電視連續劇《大宋提刑官》首映式在北京舉行。該劇以南宋法醫學家宋慈為原型,以其著作――聞名世界的法醫學專著《洗冤集錄》為基礎創編而成,奇異的破案手段、迷離的故事情節令人拍案叫絕。(新華社發)

古往今來,有太多的屍體告訴世人,他(她)的死亡,有不甘,有遺憾,有疑問,還有一些話還沒講完,法醫就是他們最後的傾聽者。如果說法醫對生死有什麼特別的感悟,張建華說:「常與死亡相伴,對個人得失可能會看得淡一點,因為人生就短暫幾十年。活着的人想方設法不要死,死過的人卻教會我們怎麼活。」

欄目主編:王海燕

來源:作者:劉雪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