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常常有人批評我，說實地調研真的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我就是打着旅遊的名義，到世界各地找人聊天，聊完天隨便回來查點經濟數據，OK，這活就幹完了，又好玩又賺錢又清閒，寫出來的東西也是渣渣，就是拿來欺騙網民用的。
嗯，那個，我寫出來的東西確實是渣渣，水平一直很低劣，這個我是承認的，能力不行沒辦法，部分網友看不上是正常的，這個我就不反駁了。
但如果說調研是隨便找幾個人聊天，那相當扯淡了，今天閒來無事，我就寫篇短文，介紹下我們做調研需要付出些啥吧，以免有人真誤以為「調研就是隨便找人聊聊天」。
做現場調研首先需要兩大成本：
一是時間成本，二是金錢成本。
以我去韓國和埃及舉例，現場時間成本是10-12天，事前溝通准備成本15天，就是聯系好所有的對接人，衣食住行訪談對象什麼的，回來寫作時間7天，因為現場采訪到的資料不能馬上用，你得梳理文字圖片視頻，檢查別人說的數據是否有誤，你還得反復核驗以免鬧笑話。
這中間光是定行程就要15天以上，首先要確定從哪座城市起飛，途經哪幾座城市，最後從哪座城市飛回國內，定好流程後，再開始預約每座城市當地訪談對象和訪談地點，你一定要預約，要是你什麼都不准備，到當地你就只是名普通遊客，看着街頭的人流發呆，到餐廳喝杯汽水就得打道回府，你根本沒辦法深入當地基層了解他們的生活。
很多人活一輩子，只生活在自己狹小的空間里，對自己生活的城市是一點也不了解的，他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區域劃分，不知道城市主要命脈掌握在誰手裡，也不知道城市最基本幾條交通要道和重要江河，很多人活得渾渾噩噩的，你要是不預約，很容易遇着這種人，問問題會當場氣死你。
你想問普通人這些衣食住行社保教育醫療薪水，你得提前打招呼，你要在大街上見到一個外國人你就逮住他問問題，別人會以為你不懷好意，是拒絕回答的，再說別人也很忙，沒時間聽你磨蹭，所以一切都要預約。
預約好之後，才能跟對方談清楚，我要去他家采訪，我要去農村找位哥們看看，問他們這糧食多少斤一畝，種桔子收獲怎麼樣，土地和化肥情況怎樣，或者找個的哥問問他一天拉多少活，掙多少錢，工作多少小時等等。
你到不同的城市，還需要預約不同的向導，因為有的向導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城市，跟着你到處跑，他嫌累，別說離開城市呢，我第一次來成都調研時，一個成都朋友連從南門到北門他都拒絕，他說從不去北門，你愛去你一個人去好了，我不跟的。
不同的向導有不同的脾氣，我在印度那個向導一切都好，知識淵博人也和善，但是他是位穆斯林，一路上都在有意無意向我傳教，傳得我這個無神論者煩都煩死了，吃飯還非要去穆斯林餐廳，吃得我一肚子火，他還有個習慣，堅決不坐飛機，兩座城市多遙遠都不坐，為了坐飛機要跟他扯皮四五個小時。
這一切都得在出發前就跟向導溝通好，要不准惹出各種妖蛾子來，男女朋友都天天吵架，何況兩個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在一起呆三天一定有磨擦。
把調研的國家跑一遍後，你回來寫東西不能瞎寫，因為很多人說的內容是錯誤的，一些當地人說出來的信息和數據都不對，常常有人記錯了時間和事件，你得回來一點點檢查，重要信息反復核對。
我寫了五年的實地調研了，基本按照這個流程走不會出啥事，就是在寫浙江第一篇的時候，當時急着出稿子，沒有仔細核對文中信息，第一次出現了翻車，下面的留言好多指出我描述錯誤，我看到後就把所有指出錯誤的留言直接放出來，而且決定停止浙江篇的寫作，後來又特地花了一周的時間重走一遍浙江，走完再正常檢查一遍，這次就好多了，錯誤非常少了。
寫一個國家或一個省，差不多都是2-3萬字，這種寫作是非常慢的，一天只能寫三千字，因為每個信息都要核對，寫一下、停一下，再寫一下、再停一下，寫得人頭腦發漲，是要下苦功夫的。
廣東是我生活最久的省份，我怕寫得不好，分三次，每次三五天，分別走了粵東粵西，全文足足寫了5萬字，算是一個特例。
上面是時間成本，差不多一個省一個國家搞完就是一個月，金錢成本就更高了。
一般去遠一點的國家，坐飛機要8小時以上，來回機票錢可不便宜，吃飯住宿也不便宜。
然後請向導是要花錢的，一般全世界各地的向導，大概都在100-200美金一天，換算成人民幣就是700-1500元一天，向導是必須要請的，他們不僅能翻譯，有時還能擺脫一些當地無賴的糾纏，要不無賴會纏得你煩死了。
被采訪對象有些你得請他吃頓飯，有些指定要收錢，一般當地專家學者，見面開價200美元，有些還開價500美元，而且這些錢花出去有時就聽個響，因為很多教授華而不實，喜歡誇誇其談，你聽半天愣是不知道他們在講啥，比中國官員在公眾場合的講話還要含糊。
采訪對象最好不要年紀大的男性，根據我的觀察，全世界所有男人，一到這個年齡就不喜歡說實話，講話四平八穩，從不表露自己真實觀點，能和稀泥就和稀泥。
到當地最好全程包車，這樣能提高效率，采訪完A馬上見B，跟B一聊完馬上去見C，我在別的國家和省份，一天要見４-５波人，效率必須快，要不你就會失約。
機票、向導、采訪、吃飯、交通、住宿、隨機事件等等，使我調研一個國家的開支一般在3-10萬元人民幣。
還有最煩的就是被騷擾和被欺騙。
講三個故事。
一個是去埃及前，一位中文很好的開羅教授，要我幫他帶一雙耐克鞋，說是中國耐克鞋便宜，後來我知道他是從寧波飛開羅的，他自己就是從中國出發，為什麼不自己帶呢？但這只是舉手之勞，雖然感覺不對勁，這麼小的事，幫就幫吧。
這鞋是我花錢買的，他說見面後再給我鞋錢。我覺得他能回答幾個高質量問題就值了，也沒打算收他錢。
但一幫他帶了鞋之後，這哥們就發起了對我無窮無盡的騷擾，一天到晚在微信上問我跟我助理：這鞋買了嗎？多少錢？有沒有打折？在哪個商場買的？是中國生產的嗎？我們在哪見？要不要喝咖啡？喝什麼味道的咖啡......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埃及人民就這樣，話多，後來就覺得不對勁了，這哥們可勁騷擾你，一天到晚聊個不停，你就是發出很明顯的嗯、啊一類的回復，他還是滔滔不絕地跟你聊天。等我到達開羅後，他居然在博物館里做旅遊團臨時領隊，居然碰到我了，又不停地現場跟我沒完沒了的嘮叨，問我鞋子帶身上了嗎？現在放在酒店？那我現在還在帶隊，你能不能等會送過來給我......
這時我明白了，這哥們就把我當成免費的跑腿小弟了，全程監督跑腿小弟的工作質量，我回去酒店就把他微信刪了。
然後這哥們居然神通廣大，微信上找到了我的埃及向導，問他：我帶貨的中國人為啥把我刪了？我哪招他惹他了？我的鞋在哪？你們幾時到阿斯旺，到了阿斯旺你幫我把鞋送過來......
剛剛結束的浙江行，也遇到類似的無聊事情。
一位哥們熱情洋溢地說要帶我見一位大咖，說對方是研究浙江中小企業的頂級專家。我在微信上跟他聊了兩句就覺得不對，因為對方過於熱情，而且一直有種拉皮條的感覺，不像是來做向導的，我就直接了當跟他說我只是來調研的，沒有別的目的，不用強調被采訪人多牛逼什麼的。
結果到了人家辦公室，是在一處事業單位，好像是浙江社會主義學院，人家在辦公室里理都不理他，見他進來就開始看手機，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連一句「坐」都不說，全程冷着臉，一看就是有權有勢慣了。
我這向導哥們一臉諂媚，畢恭畢敬關心領導身體，向他問好，並介紹我是誰誰誰，那領導自始至終不理他，他一開口說話，這領導就說我有事，你別說話，然後繼續看手機，我這哥們就一直束着手站在那等着。
我見人家根本就不喜歡咱們上門，就拉他出門，說這領導一臉厭惡之情，你看不到嗎？走吧。
哥們說領導是有事，不是討厭咱，咱們就等等吧，說着又把我拉進辦公室。
可一進辦公室，那領導還是正眼都不看他，哥們還是像個奴僕般彎腰束手站在那裡。
我實在受不了他們這種尷尬的氛圍，話都不說一句，拿起包就走了。
這哥們這情況我以前也見過多次，其實就是他想扮演中間人，說是某個知名博主來我們這了，慕名想見見領導（我慕個鬼名），領導你就指點他幾句，讓他開開竅。他從中牽線，以後也可以多跟領導打交道，多走動走動，其實我已經見怪不怪了，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直接走人，出門就把這哥們微信刪了。
但這還不是最奇葩的，最奇葩的事情讓我終身難忘。
這件事發生在河南。
大家發現沒有，我河南篇的文章寫得比較短，是少見的短，為什麼這麼短呢？
因為我被纏上了，耽誤了好幾天的工作時間，少搜集了幾座城市實地調研的資料。
那天我還在鄭州，一位哥們找到我，說他認識某個市的領導，讓我趕緊過來，會給我最詳盡的當地數據和工業發展史，我當時還天真地以為真能找到好資料。
結果第二天坐高鐵去到當地，就被這人帶着幾個壯漢給死死纏住，而且一見面氣氛就不對，對方說話做事極其浮誇，一點也不像正經辦事的人。
別說該市的資料了，這哥們成天就帶着我在他公司瞎聊，或者去他老家看麥田，前面還只是普通的吃飯，後面就開始有意無意問我能不能幫他賣酒，最後居然帶着我去他祖墳，我問他為什麼來他家祖墳，他說你是名人，來個名人，可以旺一下他們家的風水。
嗯，明明跑去實地調研，最後幫人家看祖墳旺風水去了。
這哥們纏得我精疲力盡，最後我還是請求河南國安的朋友幫忙才脫身，浪費了我大量時間成本，使我對河南的調研難以詳盡。
所以總的來看，我在全國全世界到處調研，寫一篇扎實的調研文章，需要花掉3-10萬元，另需要一個月寫作，而且因為長相英俊，還會遇到各種糾纏、騷擾、詐騙，大大耗費你的精力。
而且調研是非常累的，工作量極其密集而辛苦，一天見四五波人，不停地記筆記——我試過錄音錄視頻，發現它們的效率不如當場記筆記——我經常在車上說着說着就睡着了，也很少去當地的旅遊景點，就是因為忙不過來。
網絡上常常多那種高估自己本事，低估自己惰性，又喜歡敲敲鍵盤指手畫腳的人，在他們眼裡，實地調研就是聊聊天，別人寫東西寫出名，純粹是因為糊弄得好。
有些人，從來不承認自己懶惰、愚蠢、偷奸耍滑，反而質疑所有比他有成就的人。
自己有成就那是天經地義，別人成功，那肯定不是因為別人努力勤奮，肯定是耍了手腳，或者是走了捷徑。
這樣他才能，滿足他那愚蠢而自負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