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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胡德夫的個人生命沉浮錄”,本篇為下半部分,上半部分,我們講了胡德夫青年時代的成長,這次,我們繼續講述他如何參與社會鬥爭,如何被封殺,又是如何在金曲獎上力壓群雄摘得年度歌曲」
上半部分請戳:胡德夫(上)
04.
跟李雙澤他們混在一起的日子,是胡德夫畢生難忘的快活時光。
那時,他們整天談論社會問題,關註文化、經濟發展。想和鮑勃·迪倫一樣,用音樂影響更多人。每天夜裡,大傢在胡德夫開的鐵板燒店裡喝酒、發瘋,唱歌唱到很晚。那時,胡德夫還認識了兩個年輕的大美女。
一個叫胡因子,一個叫張艾嘉。
張與胡都有留洋背景,與文化界人物來往甚密,各自名聲在外。當時張艾嘉19歲,在電臺主持一個叫《每日一星》的節目。主持了三個月,就去嘉禾當了電影演員,參演了《龍虎金剛》。胡因子呢,跟胡德夫一起合作,主持過節目《伊甸園》。當時在臺大,許多男生把胡因子當夢中情人。胡德夫卻把她當哥們兒。不久後,胡因子也跑去演了電影。
後來,她嫁給了一個叫李敖的作傢。那時她已經改名,叫胡因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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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胡德夫和朋友們」
又是多年以後,張艾嘉和胡因夢合作了一部電影。那是楊德昌的長片處女作。
片子上映是1983年。那時候,為了走自己的路,胡德夫已經和所有朋友斷絕了來往。而在1982年,民歌運動另一位闖將楊弦,已飛往美國。
都是從李雙澤的死開始的。
1977年,李雙澤為了救一位落水者溺亡。為他送行時,有人痛哭,有人高歌。胡德夫和楊弦整理他的遺作,集合成9首,連夜錄成卡帶。其中有《少年中國》和《美麗島》。兩年後,《美麗島》成了一本“黨外”雜志的刊名。“美麗島事件”成了那個年代最大的政治事件,歌曲變得敏感。《少年中國》因太像統戰歌曲,同時被禁。胡德夫實在不能接受:
“我深知李雙澤在為《美麗島》譜曲時,並沒有任何政治色彩。不要讓一首歌淪為政治工具。它本可以帶給人們更多美麗。歌是純凈的。”
那是一段激進歲月,也是一段凋零歲月。青年們進入80年代,一個個終於各奔天涯。當年在哥倫比亞咖啡館聚會的才子佳人們,紛紛走上新的軌道。張艾嘉、胡因夢去了娛樂圈,楊弦去美國做起了醫生。其他受民歌運動影響的小輩們,開始投入商業懷抱。胡德夫與另一位民謠歌手楊祖珺交往甚秘,楊是左翼青年,在一度消沉後放棄唱歌,投身政治運動。
與此同時,胡德夫也把目光投向族人,發起社會活動。
還在讀高中時,胡德夫會去臺北走走。他經常在商場裡看到原住民。遙想自己離傢時,都市裡並沒有那麼多原住民身影,大傢離開傢鄉,不是求學就是參軍。胡德夫很奇怪,從何時起,我的族人都從大山裡出來了?
早在六十年代,原住民的土地就被政府和商人用各種形式“拿走”。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去都市討生活。在城裡,原住民幹最底層的工作,拿最少的薪水,沒有任何社會福利。城裡人管他們叫“山地人”、“番仔”,都是些充滿了歧視意味的稱呼。胡德夫就這樣被人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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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社會活動的胡德夫」
由於缺少現代化教育,不少原住民孩子十二三歲就被迫進入都市打工。他們有的被雇為廉價童工,有的女孩被騙去做了雛妓。李雙澤死去那年,胡德夫和楊祖珺發起“關懷臺灣雛妓”活動。為了救那些小姑娘,胡德夫扮做恩客去打探地點,還要裝成黑社會跟人舞刀弄槍。
對此,胡德夫十分痛心。為什麼我去救人,隻能依靠以暴制暴?
“這個病態社會需要嚴厲的反抗,可還有人以為我們在搞陰謀。”
那些日子,他和楊祖珺走得越來越近。對楊的左派身份,胡德夫有的朋友無法接受。一夜間,大傢各奔東西。更大的沖擊還在後面。1983年前後,隨著胡德夫越來越多地為原住民爭權利,參加大量社會活動,他被政府下令封殺,禁止一切登臺表演。他所有演唱的歌曲,都被列為禁歌。
許多同行的人視他為激進的“叛徒”,說他叛逃了“民歌”。
可實際上,被封禁的日子裡,胡德夫的創作,從未停下。
那些年月,他寫出了一生中的代表作。
05.
在為原住民同胞爭取生存權利的過程中,胡德夫對族人、對傢鄉、對祖先和對親人的愛戀,變得更深邃,充滿了更強烈的歷史感和悲憫氣息。
參加解救雛妓運動時,他在《大武山美麗媽媽》裡寫下“你是帶不走的姑娘,是山裡的小姑娘”。1984年,海山煤礦爆炸,胡德夫前去救援,發現礦難現場抬出來的都是原住民的遺體,其中不乏童工。到了殯儀館,見工作人員用噴水槍沖刷遺體,胡德夫憤怒地上去理論。悲痛之餘,他寫下《為什麼》: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離開碧綠的田園
飄蕩在無際的海洋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離開碧綠的田園
走在最高的鷹架
繁榮 啊 繁榮
為什麼遺忘
燦爛的煙火
點點落成了角落裡的我們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湧進昏暗的礦坑
呼吸著汗水和污氣
轟然的巨響
堵住了所有的路
洶湧的瓦斯
充滿了整個民族的胸膛…
在一次“為山地而歌”演出中,胡德夫唱到一半就淚流滿面,再也無法唱下去,最後隻能強忍淚水,把整首歌的歌詞念完。這歌出來不久,當局就以煽動情緒反動社會的罪名,將其列為禁曲。
但胡德夫沒停下腳步。他繼續為同胞爭權利,掀起“還我姓氏”“還我土地”運動,反對將核廢料排入原住民生活區,要求全社會不再使用歧視稱呼。他成立“原住民權利促進會”,一次次大聲疾呼。艱難時刻,他寫下《最最遙遠的路》,為那些在都市漂泊的原住民孩子發聲,鼓勵族人前行: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這是最最復雜的訓練
引向曲調絕對的單純
你我需遍扣每扇遠方的門
才能找到自己的門 自己的人
那時,胡德夫憤怒、激烈。因不擅長人際關系,他離開了親手創辦的促進會。妻子因孩子的“山地”身份不願去上戶口,一怒之下,他選擇離婚。自此,他獨自一人鬥爭、漂泊。一路上,他遭到竊聽、跟蹤。
連他的母親也被當局約談。對方恐嚇,要麼500萬講和,要麼抓他去綠島。胡母說,抓來了就離我更近了,我天天都去看他。
1985年,他去紀念為原住民犧牲的莫那·魯道,當地三百多名警察擋路。溝通無果,胡德夫一刀劃破肚皮,警察局長嚇了一跳。簡單包紮後,他繼續前行。結果還沒到終點,人就暈倒。有人在他喝的果汁裡下了藥。
路途坎坷,困難重重,胡德夫不願低頭。隻要他低頭,他可以跳出黑名單,回臺北一個月賺7萬臺幣。但他總會想起鮑勃·迪倫的歌,然後問自己,面對同胞受苦,面對族人受難,自己怎麼能假裝沒看見?沒看見被販賣的雛妓,沒看見礦洞裡死去的童工,沒看見被刨爛的祖墳和社會的歧視?
1986年,華語樂壇步入輝煌的年份。吊車尾李宗盛發了第一張個人專輯《生命中的精靈》;為餘光中《鄉愁四韻》譜曲的羅大佑成為毫無爭議的樂壇教父;因“民歌運動”而興的金韻獎選拔出一波又一波諸如蔡琴、齊秦、黃韻玲這樣的音樂人;滾石、飛碟即將進入全盛期;那一年,張艾嘉憑《最愛》拿到了金馬、金像雙料影後,胡因夢被“亞太影展”評為最受歡迎的明星…
但這一切繁華,都與胡德夫無關。
為了不給朋友添麻煩,那時,胡德夫斷絕了與友人的來往。一些商人朋友見他生計困難,伸出援手。胡德夫表示拒絕。他知道,一旦跟自己沾上關系,當局會在各種稅務問題上難為對方,搞得生意都做不下去。
還有一些朋友,則是主動逃離,要麼意見不同,要麼怕被胡德夫牽連。
這註定是一條最最艱難的路程。窮困潦倒、居無定所,幾番風雨疲憊後,胡德夫累垮了身體。他舊病復發,患上脊椎炎,長了嚴重的骨刺,連走路都要拐杖。無奈之下,他帶著孩子回到臺東父母傢。他一度消沉,痛苦難當,跑去找朋友把炸藥綁在身上,幹脆把自己炸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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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歲月滄桑」
到頭來,還是大自然和音樂救了他。
在臺東,他曬太陽、泡溫泉,聽風沐雨,跟鳥鳴對話。他回溯了傢族的歷史,聽母親講他出生時的事,寫出了《太平洋的風》:
最早的一件衣裳
最早的一片呼喚
最早的一個故鄉
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
吹過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
呱呱落地的披風
絲絲若息 油油然的生機
吹過了多少人的臉頰 才吹上了我的
關於傢鄉、族人、山地、母親,他寫出《大地的孩子》、《記憶》、《臍帶》、《芬芳的山谷》。多年後,他無愧於李雙澤的囑托,寫了太多“我們自己的歌”。在那些歌裡,有歷史的喟嘆,有血脈的流淌,有自然的呼喚。
溫泉泡到第三年,胡德夫的病奇跡般地好了。
1987年,李雙澤死去十年後,臺灣解禁,胡德夫的封殺令隨之解除。
兩年後,他跑去競選領導人。知道選不上,隻是為了讓全社會關註原住民。
那一年,“滾石”發行陳淑樺的《夢醒時分》,制作人李宗盛。這是臺灣第一張破百萬的專輯。同年,“飛碟”為王傑發行《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加上此前的《一場遊戲一場夢》和《忘了你忘了我》,王傑成了臺灣第一位連續三張專輯破60萬的歌手。這兩傢因民歌運動而起的公司,抵達巔峰。
華語樂壇多璀璨,星空之上,卻無胡德夫。
06.
直到2005年,胡德夫才發行自己第一張個人專輯。
專輯是在淡江中學的小教堂裡錄制的。唯一的伴奏樂器,是40年前的老鋼琴。
弦,都斷了兩根。
漂泊二十多年後,胡德夫才重回舞臺,靠歌聲賺錢。1999年,臺灣9·21地震後,胡德夫第一時間組織人力去災區。在一個同學傢裡,他看到一本名為《總裁獅子心》的書。一看,竟然是老友嚴長壽寫的。胡德夫聯系上這位當年的小職員老友。沒想到對方已做到亞都麗致大飯店的總裁。
嚴長壽聽了胡德夫這麼多年的波折,說不行,你的歌那麼好聽,不能就這麼不唱了。然後萬分誠懇地邀請胡德夫去傢中坐客。
在那裡,蔣勛、林懷民都在。當年那些在哥倫比亞咖啡館聽胡德夫唱歌的人,如今已成為臺灣文化界代表。大傢一致認為:
“胡德夫應該繼續唱歌。”
就這樣,胡德夫去嚴長壽的大飯店駐唱。他借住朋友傢,收拾破舊衣衫,做了一身光亮的西服,頂著花白頭發,重新開嗓。當年餘光中誇他“厚壯的身體裡仿佛住著一個大風箱”。如今,這是歷經滄桑的風箱。
1973年底,臺灣詩人陳君天找到胡德夫,希望他寫一首歌,給當時臺灣新春晚會做節目。陳君天是臺視經理,希望這屆晚會不要搞得太俗氣,親自寫了首詩拿給胡德夫。胡德夫譜曲完畢,上臺演出,唱得很一般,吉他都彈錯了。那時他還年輕,完全無法唱出這首詞的韻味,也不了解其中所思所想。
那首歌的名字,叫《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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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夫第一張專輯」
2005年,淡江中學小教堂,歷經20餘載沉浮,坐在斷了兩根弦的鋼琴前,伴隨著窗外的蟬鳴聲,胡德夫用充滿人生況味的嗓音重新詮釋道:
初看春花紅
轉眼已成冬
匆匆 匆匆
一年容易又到頭
韶光逝去無影蹤…
人生啊 就像一條路
一會兒西 一會兒東
匆匆 匆匆
我們都是趕路人
珍惜光陰莫放松
匆匆 匆匆…
那天,胡德夫錄了27首歌。那是一系列用生命和苦難淬煉出的歌。錄完,拷了100張CD,打算送給朋友們做個紀念。嚴長壽聽了,又說不行:
“不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作品,一定要將它們出版。”
就這樣,55歲那年,胡德夫第一次出專輯《匆匆》。開記者會那天,這個敢用利刃戳肚皮敢扮黑道救雛妓的男人,忽然緊張得像個孩子。他一大早從臺北步行到淡水,又走回臺北,情緒才得以緩解。
第二年,《匆匆》拿到金曲獎六項提名。《太平洋的風》拿到最佳作詞和年度最佳歌曲。同時提名最佳詞作的,有方文山的《發如雪》。
那一年,剛發《11月的肖邦》的周傑倫,正處在創作井噴期。這張神專裡有至今令人回味的《夜曲》、《逆鱗》、《飄移》。同時被提名年度歌曲評選的,還有陶喆《太平盛世》裡的《孫子兵法》。王力宏也在那時交出了《蓋世英雄》、《在梅邊》和《花田錯》。最受年輕人追捧的原創唱作人,集體交上滿分卷。
但金曲獎,還是把年度歌曲給了胡德夫。
可惜,胡德夫早已錯過了最燦爛的音樂時代。
不久後,從歷史風暴中走出來的他開演唱會。臺下來的人,一多半頭發都白了。聽他唱歌的人,來自不同的陣營,有不同的政治立場。大傢沒有大打出手,隻是聽著年少青春時的民歌,在黑暗中濕了眼眶。
聽R&B的臺灣年輕人,隻是好奇,這個胖版肯德基爺爺究竟是誰。
倒是每次來這邊演出,有許多年輕人趕來。胡德夫驚詫,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來的次數多了,他和年輕聽眾、民謠歌手打成一片。他還想做點事。他想起李雙澤的話,唱歌就是架橋,架通兩岸,哪怕隻做一顆螺釘。
他想起陸森寶那首《美麗的稻穗》,為何空嘆金色的麥田無人收割?隻因為前方炮火猛烈。他每次都要唱這首歌,提醒大傢珍惜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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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的風」
2014年,他錄制《芬芳的山谷》,歷時八個月。那是2000年母親死去時,他為母親寫的歌。十四年間,反復刪改。胡德夫一邊唱一邊哭。哽咽、重來。他把燈關掉,把簾幕拉上,在裡面一次次整理情緒,唱道:
我是隻失去山谷的小鷹
跌跌撞撞在茫茫的人海
我這一飛五十年
承載著思念
承載著寂寞
雄鷹、溪流、高山,太平洋的風,那是胡德夫關於人世最早的記憶。
那是點亮在他身體裡永遠不熄的大地之燈。
唱起這首歌,五十載歲月沉浮飛逝而過,他好像又變成了孩子。
「全文完,下次再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胡德夫:在荒蕪的土地上種歌》,中國新聞周刊
[2]《胡德夫:一部臺灣音樂現代史》,南風窗
[3]《胡德夫:不可以假裝看不見苦難》,中國青年
[4]《流浪歌王胡德夫:赤腳來去無牽掛》,博客天下
[5]《歌者胡德夫:一生就是一首歌》,南方人物周刊
[6]《四十年》,臺灣民歌運動紀錄片
[7]《我們都是趕路人》,胡德夫
[8]《時光洄遊》,胡德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