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軍統內幕(15)張學良的幽禁生活

2024年2月20日 21点热度 0人点赞

西安事變」以後,蔣介石被釋放回到南京,立即背信棄義,對在西安所作的一切諾言,馬上不認賬。

他對發動西安事變的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恨之入骨,每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是,在全國人民面前,又不便立即動手,只好暫時忍恨心頭。

他除了迫使楊虎城將軍出國,暫去此眼中釘外,對張學良將軍則以「劫持統帥」罪名,公開判處十年有期徒刑,交由軍統特務頭子戴笠負責看管。

張學良舊照

張學良被囚禁後,最初一段情況我了解得不詳,只知道,抗日戰爭發生以前,張將軍被囚禁在蔣介石家鄉奉化縣雪竇寺

當時,由戴笠派軍統特務隊隊長劉乙光、副隊長許建業率領特務30餘名,擔任內部看守工作,另外,蔣介石還派了一連憲兵,負責擔任外圍警戒,相互配合,並相互牽制,以防發生意外。

抗日戰爭發生前夕,張將軍才離開奉化,先後在南昌湖南益陽桃花坪和湖南沅陵鳳凰山等處囚禁了一個時期,到1939年,才遷到貴州修文縣陽明洞。

這個地方,與楊虎城將軍被囚禁的息烽玄天洞相隔不遠,是鄰接的縣份。戴笠為了便於警衛,還特別推薦軍統大特務李毓楨去當修文縣縣長。

而且,戴自己每年總要抽時間去看看,並親自指示部署內外層警衛工作。他規定,白天負責內部警戒的特務,站在離張將軍住房十丈左右的周圍,晚間則移到寢室窗外和門口;外圍憲兵白天崗哨較遠,夜間則移到特務們白天站的地方。

在通往陽明洞的附近道路上,他還另外派有崗哨,不許來往行人接近這個地方。

當時,戴笠對張將軍比對楊將軍在生活照顧上要好得多。因為,一方面念在「西安事變」時,他和宋子文等去西安時,張沒有為難他,並把他和蔣介石一同釋放出來;另一方面,由於張和宋子文私交甚深,很多地方看在宋的關繫上,所以,張在生活方面比較受到優待。

約在1942年前後,國民黨兵工署在貴州桐梓縣一個天然大山洞內,修建了一所兵工廠。這個廠占地很廣,後面有一個近百畝大的蓄水池,是兵工廠發電用的。

兵工廠仿照西湖式樣,在池中布置了三潭映月,池邊桃柳相間。洞的附近,天然風景很好,特別是警戒方面很森嚴,交通也比修文陽明洞方便,汽車可以開進裡面,不像修文陽明洞那樣下汽車還得走很長一段山路。

戴笠認為,這個地方囚禁張將軍最為適宜,得到蔣介石批准後,便向兵工署署長俞大維要了蓄水池的一部分地區,修建了一排七間的一座平房,作為張將軍和特務隊隊長的住房。

這所房子,左邊三間是張將軍住的地方,從中間進去三間相連,靠南端的一間是寢室,中間是書房,外邊一間是客室;右邊三間,是特務隊長劉乙光的辦公室和家眷住處,中間的房子作為吃飯的地方。

另外,在這所房子的左右及後面均修建有便衣警衛與憲兵住的房屋和一些崗哨亭。

張將軍遷到這里後,一直住到1946年下半年才離開。在這幾年中,我因在軍統局擔任總務處處長的關系,戴笠經常派我送東西給張將軍,所以,對這一時期的情況了解較多。

當時,陪伴張將軍的是他的夫人於鳳至趙一荻(即趙四小姐,多年來所有的人都叫她四小姐),兩人每年輪流一次,到期換班去美國休息。於鳳至於1943年去美國以後沒再回來,趙四小姐便一直陪伴下去。

張學良與趙一荻合影舊照 圖片來自網絡

原先,還有一個專門陪伴張將軍的副官,姓名已忘記。這人隨張多年,自張被囚禁後,他的行動也同時失去自由。

有一次,他堅持要走,張答應了他,他便提着行李真的打算離開,可剛走出不遠,特務隊長劉乙光便帶着特務趕上去把他扣押起來,立即打電報向戴笠請示,結果,被送到軍統息烽監獄囚禁起來,因怕他走漏消息,一直不釋放。

以後,息烽監獄結束,他和一些政治犯一同被送到重慶白公館繼續囚禁。重慶解放前,毛人鳳在重慶主持的震驚世界的「一一二七」中美所大屠殺案中,這人也一同被殺害了。

另外,還有一個張將軍的女傭人,一直跟隨着張不捨得離開,這位老奶奶經常和我們談起,她是受到老帥的囑托,叫她好好照應少帥的,隨便張去什麼地方,她都要跟着去。

還有一個照料張將軍生活幾十年的老家人,他也經常愛和老年女傭人一同對我們談張將軍少年時的故事。

有一次,張悄悄地站在背後,聽了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老家人立即肅然敬立,不敢再談下去。張這時往往和我們擠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要他繼續再講,並說:「你們愛聽,我也喜歡聽,說下去吧!」

看守張將軍的特務隊長劉乙光,始終沒有更換過。他是湖南人,黃埔軍校六期畢業,看守張十多年,從少校隊長一直升到了少將隊長。副隊長許建業是江西人,在抗戰開始不久調走,以後,沒有再設副隊長。

這個特務隊除隊長外,設有一個事務員,一個會計和一個同濟醫學院未畢業的學生,充當張的醫生。隊里配備有一部小型無線電台,一個報務員兼做譯電工作;還有一部小汽車,一名司機。

特務隊員雖常有調動,數目總保持在30名左右,系尉官級待遇,其中,只有三個校官級的小隊長。看守工作分三班制,每班八小時,日夜輪流調換。

張將軍被囚禁期間,戴笠每年總要去看他一兩次,去時,總得帶一些日用品和食物送他。另外,蔣介石還叫東北籍參政員莫德惠去看過張兩三次。

莫德惠去時,總是由蔣介石通知戴笠,戴派軍統人事處長李肖白(以後李調軍委會辦公廳特檢處處長)陪同一道前往,每去住兩三天便回來。

張將軍平日對看守的特務絕口不談「西安事變」的情況,別人也不便問他。他也從不在特務們面前,發牢騷和說不滿蔣介石的話,因為,他很聰明機警,懂得看守他的特務們都負有雙層使命,一面看守他,一面要了解他的思想活動情況。

他知道,與這些人說話不當心,只有更引起蔣介石對他的仇恨,更不會釋放他。

可是,每當蔣介石叫莫德惠去看他時,他才把一些藏在心裡的話傾訴出來,往往談到半夜不停,總希望能在抗日戰爭期間,讓他能為祖國盡一點力量。但莫德惠每次去,只能是安慰他一下,因蔣介石一直沒有準備釋放他的表示。

在這一段時間中,他心情煩躁時,經常發脾氣,劉乙光總是馬上打電報向戴笠報告。戴笠知道後,有時自己抽時間去看看,有時便寫封親筆信,派我或其他的人送點東西給他。

我去看他時,他也從不談政治方面的問題。不過,他是一個常識豐富而又健談的人,一開起口來便滔滔不絕,沒有別人說話的餘地。

他懂得的事很多,開汽車、駕飛機等樣樣內行,但他常常感到不足的是只會開汽車而不會修理汽車。

我們當時都了解他的心情,從不去問他過去在東北和西北時的情況,其他的事,則可毫無顧忌地隨便和他扯談,他總是有問有答。

過去多年,我一直認為張和胡蝶有過一段關系,為了滿足自己這一好奇心,曾分別當面問過胡蝶,也問過張。

我記得,有次戴笠派我送東西給張之前,先找我去楊家山公館吃午飯,在座只有戴笠和胡蝶。我在飯後趁戴笠去接電話時,問胡蝶有沒有信和東西一起帶去給張。

胡似想說又不想說,只把頭搖了兩下。我便說,過去,外面很多人傳說你和張很要好,為什麼不帶點東西去?她便追問我是什麼人說的?我說:「有詩為證。」

她聽了,只抿着嘴笑。這時,戴笠正走進來,胡便把這事告訴他。戴笠聽了很不高興地對我說:「你就喜歡相信這些東西。」

但是,我卻並不因此而不相信,我到桐梓見了張將軍後,又找了一個機會,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張將軍對此矢口否認他與胡有過什麼關系。

他說,那時實在很忙,只在一次舞會上見過胡蝶,而絕對沒有與胡往來,更談不上什麼關系。他一再說,外面謠言不可輕信,並且要我問趙四小姐,證實這一問題。

我相信,張將軍的話是真的,也沒有再去問趙四小姐,而胡蝶對此既不否認也不承認,恐怕是為了抬高自己身價而故意讓人去猜疑。

張將軍在被囚禁期間花費時間最多的事,是專心研究明史,他在這方面不但搜集了不少資料,同時,也頗有心得,作了不少筆記,趙四小姐便為他整理和抄整這些東西。

當時他需要有關材料,戴笠總是盡可能滿足他。張將軍於1945年對我說,他搜集到的野史和民間傳說手抄本之類的東西相當多。

他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研究明史的專家,希望找幾位對明史有研究的歷史學家經常和他去談談。不過,劉乙光得到戴笠的暗示,推說不易辦到,他便沒有正式提出請求,而只向我說過,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和這方面的專家們,多多接觸。

張將軍在被囚禁期間,身體長得很胖,行走起來都不大方便,並且,有高血壓的毛病,他可以自由活動的區域只二三百公尺,還只限於白天,黃昏以後,便不能走出來。

軍統特務的警戒范圍之外,便是憲兵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彼此均可相望的包圍着,他不經特務隊隊長親自陪同,是不能越過這個范圍的。

當時,他的唯一樂趣,是每天到他住房對面的蓄水池去釣魚。只要天不下雨,他總是一早起身,邀同劉乙光一道,坐着一隻四方形的小木舟,撐到水池中央一個凸起的沙洲上,這里四面環水,平日沒有人能上去。

這個沙洲上面,有兩個用包穀稈搭成的人字形小棚,他和劉兩人各據一個,臨流把釣,有時整天,有時半天,總是樂此不倦。

他使用的釣魚竿,有宋子文送給他的一根美國制的車釣,可以釣起幾斤重的大魚,有由他自己用竹子做成釣鯽魚的和釣水面游魚的小釣竿。

在他住的房子後面,經常可以看到他把一根根生長得不很直的老竹子,用大石塊拴住一端,另一端掛在房檐下,讓它慢慢地垂直起來。他雖愛釣魚,但對吃魚卻沒有多大興趣。

當時,他很希望有客人去看他,一聽到汽車聲音駛進他住的區域,總急着想出去歡迎。

他和趙四小姐都愛吃斑鳩,我因喜愛打獵,每去必帶些野味和斑鳩送他。如在秋冬間,我去時還和劉乙光一同,邀他到附近去打獵。

他跟我們出去時非常高興,總是自己背一個水壺,拿一支手杖,跟着一道跑一陣。他很知趣,從來不要求自己打槍,而只搶着拿打到的野物,很高興地提着回來。

張學良將軍當時所吃所用的東西,都不缺少,因有他夫人從美國帶回大批東西,宋子文、戴笠又經常送他東西,他自己有錢,一些不能報銷的費用,他總是自己支付。

給他做飯的廚師,不但中菜做得好,也能做幾道西菜西點和麵包。每餐飯後,經常可以吃些水果、咖啡。

在這方面,他比楊虎城將軍好得多。楊將軍常為了吃不到白面饃而生氣,他卻有吃不完的東西,在這方面,他也從來沒有過不滿意的表示。

晚上,張將軍的消遣辦法是和看守的特務們打小牌,他很懂得特務們的心理,輸多了怕引起誤會,以為是變相收買他們,因此,每次輸贏總是只有兩三塊銀元上下的錢。

抗戰勝利以後,張將軍心情表現得有些煩躁不安起來。當時,外間又流傳:他在關滿了十年的時候,曾把他在瑞士所買的一隻阿米茄表廠製造的百年紀念表送給蔣介石,暗示時間已經到了,希望蔣介石能守信用,十年期滿應當釋放他,但是,蔣介石沒有理會,還是把他繼續囚禁下去。

張學良被囚禁在貴州桐梓舊照 圖片來自網絡

1946年夏天,我最後一次去桐梓看他時,他卻對我有點發牢騷了。當時我是順便去看他,並告訴了他戴笠死時的情況。

他聽了以後,說大家都要回去了,連兵工廠也結束關門了,他卻繼續留在這個夜郎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他還說,八年抗戰中,他是一個軍人,卻沒有為抗日出一點力,很感慚愧,現在已被人遺忘了。

這一類話,他平日是不大肯說的,不知什麼原因,他那次卻談了許多。我知道,蔣介石並沒有忘記他,更不會因他已被囚滿十年而准備釋放他。恰恰相反,還正在為他准備繼續囚禁的地方。

後來,據當時任過江西省主席的王陵基告訴我,蔣介石曾叫他在江西興國縣陽明洞修建了一些房屋,原來說是為蔣介石自己准備的。

這處房屋修成以後,有次蔣介石帶着王陵基親自去看過一次,才知道,是為囚禁張學良用的。所以,抗戰勝利後張還住在桐梓,是因為江西的房子還未修好。

蔣介石看中興國縣陽明洞這個地方,不但是因為地方偏僻便於警戒,主要的是希望張學良能夠在荒涼的小城中,安心居留下來,學學王陽明,專心治學,不問朝廷大事,所以,在貴州給他住修文的陽明洞,勝利後,又叫他住興國的陽明洞,便是這個原因。

以後,蔣介石到台灣,看到台北草山溫泉區比興國更理想,所以,在1946年秋叫毛人鳳把張將軍從桐梓接到重慶,先住在磁器口中美所內,戴笠在抗戰時期藉口為蔣介石避空襲所修建的松林坡公館內,約住了半月左右。

當時,在重慶任中央訓練團分團主任的李覺和軍統結束辦事處主任張嚴佛、重慶綏靖公署二處處長徐遠舉等都常去看他,並陪他打湖南紙牌消遣。

我當時奉毛人鳳命令從南京趕到重慶照料張,並為他交涉飛往台灣的專機。我們當初還瞞着張將軍,沒有告訴他要去台灣,只說先到重慶等候消息。

他很高興,以為這次不成問題會釋放他,不但十年期滿,而且抗戰已取得勝利,決不會再有問題。

我記得,他到松林坡公館第一次進餐時,劉乙光全家都和我們一起陪他吃飯。劉乙光的兩個小孩把吃剩的骨頭向地下吐,他看了連忙笑着說:

「這樣不行。這不比過去我們住在鄉下,以後要留心些,將來,我們住的地方都會有這樣漂亮的地毯,可不能再隨便向地下吐東西了!」

可見,他當時的估計是非常樂觀,沒有想到,當一切准備妥當之後,才突然宣布要送他去台灣,而不是去南京。他當時聽了,不但很生氣地把手用力向桌上拍一下,也表現出很難過的心情,把牙齒咬得緊緊的。

我們過去一向稱呼張將軍為「副座」,因他當過蔣介石的副委員長和鄂豫皖三省「剿總」副總司令等職。

他過去對這一稱呼從不拒絕,但那次,當劉乙光在答復他的詢問時說了一句「報告副座」,他馬上說:「還有什麼副座不副座,乾脆把我看成犯人好了!」

當時,他雖然氣憤極了,但他知道與看守人員爭吵和發脾氣,是沒有什麼用處,也不能解決問題的。

說完這話後,他便像發痴一樣睜大眼睛呆坐了一會兒,極力壓制住沖動的感情。隨後,他表示同意去台灣,要劉乙光回電南京毛人鳳。

他走回自己房間向趙一荻談起這事時,聲音還有點氣得發抖。當我們送他上飛機時,他和趙一荻強裝笑臉和我們握別之後,便滿懷悲憤默默地走上了飛機。

1947年2月28日,台灣人民因不堪國民黨政府的橫征暴斂發動武裝起義時,台灣情況混亂。

蔣介石立即指示毛人鳳,如果有人企圖劫走張學良的時候,便要劉乙光一面竭力抵抗不使劫走,一面先將張學良擊斃,務必不使張被劫或趁混亂時逃走。

過去,配屬在看守張將軍特務隊的電台,一向是每周通報一兩次,而在台灣事變發生時,毛人鳳便規定,每天除向南京報告三次情況外,緊急時隨時可以叫通。

南京總台指定專機日夜不停地收聽台灣的呼叫,隨時可以取得聯系,毛人鳳也經常向蔣介石報告。

據以後我所了解,當時蔣介石巴不得有人去草山溫泉放幾槍,好借這一機會把張學良打死,自己可以不負責任。

但是,附近的高山族人,當時還沒有來得及向這個地區進攻,張將軍的性命才得以保留下來。

1949年10月間,毛人鳳在重慶奉蔣介石命令殺了楊虎城將軍以後到了昆明時,我還問過他關於張將軍的情況。

毛人鳳告訴我,張仍住在草山。自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聽到過有關張將軍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