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昆明雜書館的故事(系列)戈捍

2024年2月5日 28点热度 0人点赞

老昆明雜書館故事(系列)

戈捍

一、故鄉的“山茶”

那天,這臺擺放在老昆明雜書館“山茶牌”電視機的顯像管中,反射出筆者模糊的影像時,我才忽然發現,曾經綻放了一個時代的“花火”,今天,還不如一面普通鏡子更能清晰地照出自己的臉龐。

就算插上電源,那熟悉的生活,也將如同不再能收到任何一個節目的這臺機器那樣,早已消失不見。可即便紛飛而刺眼的雪花點本身,都像一幕老電影,能夠把我帶回那個純真年代。

在昆明,說起“山茶牌電視機”,老一些的人都知道,是當時的知名國貨。上世紀70年代,它是昆明最早的“三朵金花”之一,其中還有“白玫牌洗衣機”和“蘭花牌電冰箱”。到了80年代,又有了“春花牌自行車”,“茶花牌汽車”,它們一起被稱作昆明輕工業的“五朵金花”。那時,無論是擁有一臺“山茶”電視機,還是成為“山茶牌”電視機廠的工人,都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早在1968年,16歲的母親就進到了最早一批昆明工人的演出團隊。那是個特殊年代,母親的工作僅是文藝演出,宣傳革命思想,一個月拿六元錢補貼;發放服裝;吃集體食堂,工作地點在昆明市工人文化宮。

1969年,演出團隊遷到了今天的“C86山茶坊”,在曾經的“雲南省政法幹部學校”舊址上成立了“東方紅像章廠”,母親也成為一名像章廠的工人,專門負責給主席像章塗染顏色。這便是“山茶牌”電視機廠的前身。

1970年,“山茶牌”電視機廠成立,就這樣,我的母親便開始了生產電視機的工作,半年以後,工資變成一個月20元錢。母親是“山茶牌”電視機廠裡第一批工人,我就順理成章成了廠裡第一代工人子弟。沒想到的是,也是最後一代……

我一直很納悶,一個廠如何能從制作偉人像章轉變成生產電視機,仔細琢磨後便懂,產品雖大相徑庭,卻也有相同之處,都具備宣傳引領的作用。

我出生時,最初的住傢是在廠裡一條叫做“雞街”小路旁的平房。傢裡4口人,父母、還有我和姐姐。一開始不明白“雞街”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或許是因為那個年代,生活水平不高,傢傢戶戶都多少養幾隻雞。後來才知道,其實是職工們調侃環境簡陋破敗,舉步便是一地雞毛的意思。

雖說生活條件不算好,可廠職工間的鄰裡關系那是真的沒話說。大人們是哥們朋友,孩子們是兄弟姐妹,哪傢有個什麼事,廠裡幾乎人人都知道。平日裡,人們在一起心閑地嚼舌頭,也熱心地相互幫助。

直到今天,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也是那會兒在廠區蓄水池邊,喝了酒,滴了血,結拜了的兄弟。整個廠區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像那時住在我傢隔壁,身穿皮夾克喇叭褲,單身而洋氣的大哥哥,成天用四喇叭錄音機播放著的那首費翔演唱的《冬天裡的一把火》。

似乎在那個年代,人們不太會用“好看”的方式打扮自己的思想。道德也是樸實的素描插畫,全以一種純粹的品質,火熱真誠地對待彼此。

“山茶牌”電視機廠,雖然不能同某些大型廠礦單位相比,可也為職工安排住房,擁有廠區自己個兒的幼兒園、食堂、小賣部、衛生所等。除了沒有學校,廠裡能夠滿足一個人一切生活所需,幾乎就是個小社會。加上當時交通信息不便,所以,那時人們心裡的全世界,隻有一個廠子的大小。

我是在車間裡,用生產電視的廢舊材料,做著各種玩具成長起來。記憶中,母親在我身邊,永遠穿著白大褂,與其他女工們一邊聊傢常,一邊選配物料。

那時,廠裡的孩子,不僅在本廠拉幫結夥,也會“勾搭”上較近的其他單位的孩子,比如旁邊的化工廳和安全廳。其中很多同齡人,也都在同一所小學或初中就讀。單位、廠礦、大院,是當時的我們所認知的全部社會結構。有很長一段時間,筆者甚至以為天下所有的小孩都和我們一樣,說著同樣口音的方言;父母相互認識;有固定的遊戲、生活和工作場所;去每傢串門時,猶如回自個兒傢一樣……

除了學習、打架、瞎胡鬧以外,作為電視機廠的子女,也有區別於其他單位孩子的優越感,最大的驕傲就是傢裡擁有電視機。近水樓臺先得月,當一群同學聚攏在我傢看動畫片時,就成了我最得意,最溫暖的回憶!

在當時,全國很多地方,一個村也沒有一臺電視機。因為即便是有錢,電視也需要憑票購買。所以,那會兒親戚朋友都想方設法拜托母親,購買一張價值五百元的電視機票。記得母親告訴我,傢裡一共就兩張電視機票,一張用來買了自個兒傢的電視機,而另一張,在那個月工資隻有幾十元的年代,免費送給了我的二伯……

1987年,廠裡為職工分配了新建的樓房,那時剛7歲的我,也隨父母搬進了新的傢屬樓,住傢在第七層樓。對我來說,住進“高樓”的幾個印象:能夠站在當時城裡還未安裝“防盜籠”的陽臺,看到滇池那邊的“睡美人”;夥同也搬入另一個單元第七層的“結拜”兄弟,嘻嘻哈哈地站在陽臺上沖著樓下撒尿!

住進了樓房,對我來說,記憶最深的是父親從原先的養雞改成了養鴿子,每天都看著他開心的放飛鴿子,然後又見他皺著眉,焦急等待歸巢的“寵物”。昆明養鴿子不戴鴿哨,不像北方,漫天地發出為人間添愁的鳴響……
為了養鴿,時常要幫助父親,把幾十公斤重的玉米、火麻子,還有花生,從一樓扛運至頂層。“步伐可以慢,也可以停,但要勻速……,任何時候,腰桿都要挺直……,不要輕易卸下肩上重物……,累的時候學會如何呼吸……,負重而行,堅持,再堅持一會兒!”這便是父親曾傳授於我負重爬樓經驗的話語。沒想到在今天,成了幫助我作為一名男子漢,面對困境,勉勵自己的信條!

後來,和所有那些曾經人員臃腫、生產方式落後的國有廠礦單位一樣,“山茶牌”電視機廠也開始走下坡路了。雖說廠裡有很多人不願接受,可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很讓人欣慰的是,直到倒閉,電視機廠從未拖欠過職工的工資。逐漸的,在廠區裡生活了一代或兩代的職工傢庭搬走了,剩下的熟人越來越少……

除了電視機廠,周邊的一切也都在改變,我已不再能從七樓遠眺到“睡美人”;天空中少有傢鴿飛翔;不再會因為傢裡有臺電視機就感到得瑟;那些廠礦職工內心裡的世界,早已漂洋過海,不再隻有一個廠子的大小……

“山茶牌”電視機廠,雖說走到了歷史的盡頭,如今已變成了昆明氣質迥異的新型文化空間——“C86山茶坊”。我一直以為:它可就像一個英雄,圓滿完成了所屬年代交給他沖鋒向前的任務。落幕後,在新時代彰顯出了榜樣的力量,以更加奪目的光繼續照耀這座城市。就如同,在今天,在此刻,我擦拭著老昆明雜書館裡的每一本書、每個老物件上的塵埃時,我知道,它們仍舊會閃爍出最初的光,再次鼓舞很多人,再次鼓舞著我!

當又一次走進電視機廠曾經的廠區,筆者已從廠礦子弟變身成一位父親。我的孩子雖不是廠礦子女,卻也在某種緣分的驅使下,回到了“我的故鄉”。能夠和他講述這片“故土”帶給我的童年,我的青春。這份溫暖,讓我感到無比自豪!

仿佛是過往與當下的接續,就像一個關於前進而繼續閃光的故事。在前行的路途中,有停止、後退、消沉,更有加拼命的追尋。但這一切都是為了不停頓地向前。充滿感動,充滿熱情。今天的“廠區”,對於這個時代的我們來說,更像是整座城市,整個國傢,那裡的人有夢,有理想,有憧憬!

那天,又一次送孩子來“C86山茶坊”學習,當我站在曾經踩踏過的老廠房水磨石的地面上,翹首等待孩子放學時,陽光照在了我的身上。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個曾經蹲在角落裡玩耍、膝蓋處打著補丁、正抬起頭向我微笑的少年……

二、手作紙門簾的情愫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產物,它們承載著很多人的歡樂與痛苦,似乎也代表著一代人的過往,過去的時代留給我們的都是回憶。如何延長過往的回憶?我以為:老物件能夠來代替。

歲月帶走了太多太多曾經的心心念念,時光一去不返回,往事隻能回味,老昆明雜書館的每個老物件都有故事,歲月易逝,經典留存。經常有市民扶老攜幼前來參觀,仔細觀看,動情撫摸,停下腳步,面對眼前依然有溫度的物件,拍照留念。歲月雖然流逝,但留下了記憶,它們不僅隻是懷念,更是一種傳承,一段時光追憶,一種力量延續。它們留下了人生的回憶……

一天,在那掛有上世紀80年代特色的手作紙門簾前,一位50多歲的老嬢默默發呆,目不轉睛,站了許久,似在遐想什麼。出於好奇,我上前詢問。尚未開口,隻見她眼眶浸著淚水,嘴角不時抽搐。問其原由?嬢嬢姓王,一位退休老師,講了自己的往事。

那年,她和要好的小姐妹去北京旅遊,在回昆的綠皮火車上,她和他對面而坐,邂逅相遇。他是畫傢,一直在畫她,當把畫稿送給她時,她折服了,癡迷了,也知道了彼此住昆明。兩周後,她認定了遇到真愛,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隨後就是談婚論嫁,隨後就是準備嫁妝。

那個年代,時髦的手作門簾是必須的。她和小姐妹們一起動手,無數的回形針用作“骨架”,然後剪裁彩色掛歷紙,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剪成長4厘米、寬3.5厘米的等腰三角形紙條,再將紙條正面向外,從寬端開始,逐個緊卷在回形針骨架上,兩端稍細,中間略鼓,呈紡錘狀,用膠水粘牢紙條尾端。這些單個“半成品”由回形針骨架環環連扣,連成了一條五彩斑斕的彩鏈,每條彩練連接了近50個“紙珠粒”,約有1.8米長,長度比兩米高的門稍短5~8厘米。最後,把48條彩鏈等距地集中固定在一個木條上,再穩穩地釘在門框上端,一掛漂亮的門簾做好了。2400多顆彩色“紙珠粒”,也把姑娘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沁入心田。樸素的婚房門上,條條彩練下墜,猶如晃動的流蘇,進出門時,輕輕撩起,嘩嘩的響聲,仿佛是時光流淌的旋律,總能在心頭蕩漾開來。

王嬢嬢說:那時的生活樸實也充實,我們習慣了動手去創造,習慣了從簡單的材料中汲取無限樂趣。用自己的雙手制作門簾,雖然耗時耗力,卻擁有了不可替代的意義,更何況是自己嫁妝之一。紙門簾不華麗,卻耐用而漂亮,正如那個時代的人們一樣,單純而真誠。

結婚前夕,手頭很緊,她失眠多日,後來敲開學校財務的門,借到了40元錢,解了燃眉之急。老媽買回搪瓷盆、牙缸、皂盒、友誼牌雪花膏;她用剩餘的錢,買些瓜子和喜糖;學校的老師送來了一對紅色玻璃花瓶,兩束塑料花。

那年,她做了新娘,就像實現了一個夢想,感覺真好。但是,婚後生活就像劃過的火柴,擦亮之後,“刺啦”一聲,伴隨著輕微的刺鼻味,便是耀眼的亮光,隨著慢慢燃燒,就再也沒了光亮。他不拘小節,不愛幹凈,不擅交往,他崇尚自由,喜歡無拘無束,覺得婚姻束縛了他。心中美麗的憧憬一切,隻能照亮內心的黑暗,卻不能驅趕那無望的絕望。含著淚,他們離了婚,但她帶走了傢門的鑰匙。

她不再管他了:蓬亂的頭發,幾點休息?到哪裡去?和誰在一起?她都不再管了。隻是一如既往地去收拾房間,清理垃圾。他也習慣她間斷地光臨,也比在婚姻中更浪漫地愛她,燭光晚餐、遠足旅遊、……,戀愛和婚姻中沒享受到的,後來實現了。除了大紅的結婚證變成了墨綠的離婚證外,他們和夫妻沒什麼兩樣。

後來,他成名了,無數的畫稿變成了無數的鈔票,她幫他經營,幫他管理,幫他消費。日子就這麼過著,直到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彌留之際,他拉著她的手問她,為什麼有一生無悔地陪伴。她哽咽地說:愛要比婚姻長得多,婚姻結束了,愛卻沒有結束,所以有了守侯。

一掛紙門簾目睹了滄桑,見證了流年。多年之後,再看著它,像是在看一場老電影,勾起過來人曾經的回憶,也向後來人訴說著光陰的故事。最為紮心的瞬間莫過於陰陽兩隔時,尚能從對故土、故人、舊物的懷念中獲得一丁點兒慰藉,卻發現,回不去的曾經,回不去的歲月,確有忘不掉的他!

王嬢嬢又一次撩起那紙門簾,依然嘩嘩作響,雙眸中流露著眷念,門簾上的每一顆紙珠都沉淀了時光痕跡,每一聲響動都是對過去的懷念。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紙門簾是歲月的見證,更是信念的守候,睹物思人,親人早已淡出視線,老物件則留有他們的影子,愈發清晰開來……

老昆明雜書館裡的老物件,都承載著歲月,都有回憶、故事和感情。總是厚重的讓人沉思,讓人忍不住要上手撫摸。看似一文不值的東西,對有些人來說是有價值的,一件舊物不止藏著一段故事,也留著一個念想,關於親情、關於友情、關於愛情……

聽完王嬢嬢的故事,我對雜書館的這掛紙門簾,當然還有各種老物件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無論世界怎樣發展,技術怎樣進步,機械生產品的冰冷,永遠無法取代手工制品上存留的指尖溫度,手工制品永遠不會退出歷史的舞臺,它們會隨著時代的演變而生成新的模樣,但記憶中的門簾仍會隨風搖晃,隨風搖晃。有些東西舊得生銹、泛黃,可還是能讓人感慨萬千,舍不得扔。它代表著回不去的舊時光,尋不回的故人。

每件舊物都代表一個時代、一段歲月,對於經歷過的人來說,是一輩子抹不去的記憶,那段曾經陪伴我們的時光裡,有快樂、有辛酸,有溫暖的親情,有簡單的友情,有純潔的愛情,也有平平淡淡的生活……

歲月悠悠、情也悠悠!老物件攜帶著生命中的重要回憶,是過去和未來的過渡,也可成為新生事物的基礎。讓我們一起惜舊成新,開啟嶄新的一天,繼續向前,一直向光。

三、司機老王開火車

2023年6月的一天,有位王姓師傅來到老昆明雜書館,捐贈了一些父親留下的老物件,其中有一個外觀呈弧形的鋁制飯盒。

看到這個物件,似曾相識,仔細思忖,想起了當年京劇《紅燈記》裡《粥棚脫險》的橋段:地下黨交通員李玉和攜帶密電碼,與柏山遊擊隊派來的“磨刀人”接頭,簡陋的粥棚,有人喝粥,有女孩賣煙。李玉和一手提著號志燈,一手提著飯盒,沉著地走上臺前,唱道:

破爛市我把親人訪,飯盒裡面把密件藏。

千萬重障礙難阻擋,定要把它送上柏山崗。

他把號志燈掛在柱子上,等待接頭人。磨刀人舉手捂耳,唱出生活裡常聽到的那句吆喝:“磨剪子來……戧菜刀……!”李玉和見到他左手戴手套,盯住號志燈看,倆人對了眼神。剛要說話,警笛聲響,日本憲兵沖到粥棚,磨刀人用眼神與手勢暗示:“我來對付他們,你趕快避開!”他敏捷地推倒磨刀板凳,把憲兵引到身邊,李玉和從容地把稀粥倒入飯盒,掩蓋了密電碼。鬼子進行搜索,李玉和從容地把腰形飯盒蓋打開給憲兵看,機警地躲過搜查。落幕時,聚光燈照著李玉和的笑容,預示勝利脫險……

筆者詢問王師傅這飯盒的由來?他侃侃而談:這個表面坑坑窪窪、底部已有些發黑的鋁制飯盒,是父親曾經用過的老物件,它的外形像豬腰而被人們叫做“腰子飯盒”。鋁飯盒裡有夾層,上層稍淺,可以盛菜;下層較深,用來裝飯,飯菜分裝,很是實用。生活艱苦的年代,這種便捷的飯盒對於鐵路人是十分重要,特別是那個蒸汽機車的年代,“腰子飯盒”是火車司機出乘跑車時的“標配”。火車司機會提前將一片舊閘瓦放進機車爐膛燒熱,到了飯點將其取出,把“腰子飯盒”放在上面加熱飯菜。

王師傅喝著雜書館用搪瓷茶缸泡的特有“高碎茶”,悠悠地講了他父親即“司機老王”的故事:

司機老王是昆明人,但在盤溪鐵路局過了大半輩子。解放前,他曾在越南人開的咖啡店打工,新中國誕生後,店鋪關門了,他就到昆明市教育局當炊事員。半年後,響應國傢號召,應征入伍,在解放軍駐河口某部當兵。1957年,他轉業被分配到昆河鐵路的芷村車站,幹貨物裝禦;一年後,調到盤溪機務段,1958年開始,司機老王在機務段從司爐做起,先後當副司機、司機、司機長。蒸汽機車的生涯伴隨著他,一幹就是30年。1988年,身體不適,提前退休。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鐵路局工作很吃香,坊間稱其為“鐵老大”,姑娘們找對象,大多首選“鐵路三員(元)”:中共黨員、乘務員、工資60元。司機老王達到“三員(元)”條件,而且火車司機地位很高,高於乘務員好幾個檔次,正所謂“離地三尺三,賽過活神仙”,找對象簡直就不是問題。經人介紹,他認識了在鐵路醫院工作的她,27歲那年,老王結婚了,他們先後生了3個娃娃。近水樓臺先得月,娃娃長大後,都在鐵路上工作,他們的配偶也在鐵路系統,一大傢子,名副其實的“鐵路之傢”。

剛開始時,他是幹司爐。車頭有蒸汽鍋爐,開動時需要燒水,產生蒸汽,由此產生動力,車頭後面都拖掛著“煤水車”,貯滿了燃料和水。車上沒有自動進煤裝置,火車不停,鍋爐就得不間斷地燒煤,鏟煤成了苦差事,司爐就是幹這活。鍋爐風門由兩片鋼板組成,每3秒開合一次,司爐鏟煤後,須在轉身的同時,把煤炭準確送進正好開啟的風門,隨後再躬腰轉身,雙手緊握大鐵鏟,鏟煤、轉身、送煤,一氣呵成,動作很機械,循環反復。春夏秋冬,天天如此,特別是上坡時,他們和火車一道,氣喘如牛。

後來,司機老王終於能開火車了,但也不輕松,要求政治思想過硬,身體好,五官要好使,眼睛要看清路況,耳朵要辨明有無異常聲音,鼻子要聞有無異味,神經高度緊張,隨時註意處理突發事件。他的右半身要伸出窗外探路,因此,司機老王右半身經常風吹日曬,雨天經常是濕的。後來,更換內燃機車,可沒多久,司機老王就退休了,因此,他工作的絕大多數時間,主要都是在“昆河鐵路”上開蒸汽火車。他所在機務段是主要行車部門,米軌蒸汽機車駕駛組由司機和司爐組成,司機每月供應32斤糧食,司爐42斤。火車頭的駕駛室溫度在50℃以上;蒸汽機車每6000千米檢修一次,開了60000千米就要進行大修。

火車司機很辛苦,除了固定上班時間外,有時會臨時抓差,必須隨叫隨到。司機老王出門上班時,隨身必帶“司機四件套”,可以說是當時的標配:懷表,看時間必用;腰子飯盒,裝滿一天的飯食;一把小錘,檢查車況之用;一支鋼筆,用於填寫火車時間表、行程表。

那些年,國傢困難,生活艱苦。開火車是特殊崗位,每次收車回傢,“勞動佈”的工作服都是臟兮兮的,他老婆都要把臟衣服拿到石板上鋪開,用刷子“唰唰唰”地刷洗,很辛苦。傢中娃娃記憶最深的,是司機老王的那個腰子飯盒,它曾經帶回來美食、希望和快樂。傢庭經濟挺困難,老王和老婆節衣縮食養娃娃。他跑貨車時,老婆就把腰子飯盒裡裝滿飯菜,吃飯前將飯盒放在蒸汽機上熱一熱就吃了。跑客車時,隻要準備空的腰子飯盒就行了,客車上有客餐,乘務員隻花不多的錢,就能得到一餐有肉有油水的飯菜。老王常常餓著肚子回來,把在客車上打到的乘務人員飯菜省下,帶回來給娃娃吃。每當他跑客車,娃娃們就早早地期盼著爸爸回來。娃娃中間,小老三愛耍小聰明,每當司機老王跑客車的日子,他就早早地在下班必經道口候著,等見到司機老王,他就能最先吃到爸爸帶回來的飯菜了。

開蒸汽機車會遇到困難和風險,比如,火車會在隧道裡打滑;如果遇到下雨天,煙子又大,開不動火車,司機就會嗆暈在隧道裡,隻能等待救援人員開著軌道車的到來。昆河鐵路上的拐彎多,直線少,有的線路彎道特急,最小曲線半徑隻有80米,是典型的山區鐵路。據專傢介紹,準軌鐵路曲線半徑是400米,最小的地方350米,現在的高速鐵路要達到1600米。而昆河鐵路是80米呀!如果坐在車廂裡,從過道看後面,常常看到車廂左右擺動,人們稱為“龍擺尾”。特別是從前的蒸汽機車,彎道半徑最小的地方,前面車廂的人可以在車窗外與後車廂的人大呼小叫呢。另外,火車行進時,常常還會有樹枝橫打進來,嚇得乘客低頭躲避,躲不開的就會被著實地抽一下。

火車鉆山洞時,乘客更感不舒服,隧道窄小,車廂與山洞石壁距離隻有30~49公分,通風排氣不暢。車頭煤煙濃烈,灌滿各節車廂,乘客隻得捂著鼻子大咳一氣。等火車出了山洞,相互看來,尷尬而笑,腦門上、鼻翼間,佈滿了細小微粒煤塵,黑色斑斑,污煙遍身,好像剛剛掃過煙囪似的。

蒼茫滇南山中,火車從山腳爬到山頂,確實不易,鐵路修成螺旋狀,火車一圈圈盤山繞行,盡管後來蒸氣機車的動力加大了,所拉車廂也在增加,但有些路段很難牽引。有的時候,火車尾部還會再加一個蒸氣機車頭,前面拼命拉,後邊使勁推。司機老王回憶:車速很慢,在危險路段跑25(時速)公裡,安全地方跑40(時速)公裡。如此車速,也就有了“雲南十八怪,火車沒有汽車快”的笑談。

一些膽大的夥子為了炫耀膽量和機敏,竟能跳下車去,與火車同步慢跑,然後又爬上車來,享受著同齡人傾慕的眼光和贊美。更有甚者,站臺上賣煮米線、炒餌塊的小販上車售賣,待乘客吃完時,火車已駛出站外很遠,他們竟能手拿托盤,拎著碗筷,跳車返回,人不跌跤,碗不摔破。車速之慢,可想而知。這些舉動常常氣得司機老王吼叫不已,會撿起煤塊打將過去,以示警告。

說到膽大,就得算那些男娃娃和買不起車票的山民,他們乘車往往不買票,自稱是“混車坐”。特別是動亂年代,與眾不同的乘車方式是不坐車廂,而坐在車頂。如此乘車,乘務員逮不著他們。車頂上,或幾人相擁,或一個獨坐,既可觀賞四周風光,又避免了車廂內擁擠悶熱,但會“吃”更多的煤煙。如此驚險經歷,會使小夥子們激動不已,車頂上大呼小叫,回傢後興奮得整夜難以入睡。當年昆河鐵路上有這樣的順口溜:“蛇形的鐵路,爬行的火車,英雄的司機,玩命的乘客。”

對司機老王而言,火車就是他的生命,有著深厚感情。開了30年的火車,從開蒸汽火車到內燃火車,先後帶了20多個徒弟。“飯盒周圍這些發黑的印記,就是父親在鍋爐旁加熱形成的。” 王師傅說:那時,一到午飯時間,大傢就輪流加熱飯菜。雖然條件艱苦,但大傢總是有說有笑。

聽完王師傅的“司機老王開火車”的故事,再次撫摸“腰子飯盒”,心中感慨頗多。那些看似平常不起眼的物件,每一件都有故事,無不與那個時代人們的衣食住行息息相關,它們是見證,見證了那個時代的一種生活;它們更是情懷,詮釋了那一代人的智慧與樂趣。

腰子飯盒真的是社會時代的象征。對很多“老鐵路”來說,它裡面裝著滿滿的傢庭記憶,雖已淡出人們視線,但曾經見證過老一輩鐵路人幾十年如一日,默默付出和艱苦奮鬥的精神,仍激勵著新一代鐵路人為鐵路高質量發展貢獻力量。打開了舊物,想起了故人;翻開是故事,合上是回憶。回頭看看,誰也不是原來的自己。我們時常回憶過去,不是那時有多美好,而是那時我們正年輕!

四、民國情書:舊時光裡的愛情

老昆明雜書館的郵品檔案中,我翻閱到一封由雲南沾益寄至昆明的信函,信封為西式實寄封,收信地址:“昆明象眼街第七十三號”。收信人欄:“郭鐘芬先生 玉展”。寄信人欄中未留下詳細姓名,僅僅隻是書寫了倆字:“內詳”。從信封上所透出的信息,我們可以了解到中國傳統書信的稱謂和用語:

其一,收信人“郭鐘芬先生”,字面直觀,當為女性。中國傳統稱謂中的“先生”一詞不隻局限於男性,女性若被稱為“先生”,那意味身份較尊貴,也用於對知識分子階層的尊稱,比如冰心先生、楊絳先生等。其二,“玉展”一詞,是書信中敬稱受信者展閱之詞。其三,所謂“內詳”,表示收信者拆閱便知,一般用於熟人或知交之間的書信往來。從這三個信息推斷,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寄信和收信者均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信封背面銷發地戳:“雲南沾益”內外虛線中文三格戳,時間:“卅八(1949)十月十四”;落地戳為內外虛線中英文三格戳,時間:“卅八(1949)十月十六”,郵程兩天,沾益到昆明全程160多公裡,但信函在郵路上走了兩天,可見當年交通很不便。若在今天,可能用時隻需1小時又50分鐘,當下交通快捷通暢。

信封內有一封“民國情書”,字跡娟秀,玉筆銀鉤,情真意切,其中隱藏著舊時光裡的愛情,內容如下:

親愛的瑜:

當我呼出了這一行字時,你能知道,我體內每個血液是多劇烈的沸騰著嗎?

每一時刻,我都瘋狂的想念著你,最使我念著的,當然:是那甜蜜而熱烘的嘴唇,和清明銳(悅)耳的聲音。

在前晚的說話中,我聽到了有許多人最近對你訴說的話。瑜:“人言可畏”,為了你的事業與前途。我願忍下了痛苦的“思念”,以後不再常來找你啦!

請原諒我吧。 祝

愉快
芬 1949.4.22.

中國人自古最懂紙短情長,這是刻在血液裡的沉靜雅致。哪怕寥寥數語,也滿是濃情蜜意,兒女情長。有共同話語的人,知你所知,懂你所懂,能夠尊重你,站在你的角度想問題,與之相處,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倍感舒適。

然而,這封信的字裡行間,我們看到愛情的甜蜜與熱烈,同時更多的是品味到了無奈,它在書寫一段民國戀情。亂世裡,愛情微不足道,擺在生命面前,像風一樣的輕。兩情相悅仿佛又很重,就算情書沉睡了75年的光景,今天再讀此信,仍覺得傷感和遺憾。

細讀幾遍這封似乎帶有“絕情分手”的情書,筆者在品嘗那五味雜陳的愛情。在那個時代,風花雪月不踏實,被命運愚弄、被世俗把玩才是常態,個人的情感哪怕再怎樣的銘心刻骨,在流言蜚語淹沒中、在炮彈墜落的瞬間,在痛徹心扉中破裂,壓根小到看不見。

這封情書頗有蹊蹺,仔細分析,能看出些許端倪:

信封收信人:“郭鐘芬”,但信件開頭卻稱之“親愛的瑜”,且落款人是“芬”。另外,從信封背面的“郵政發地戳”顯示,寄信時間:“卅八(1949)十月十四”,但信函留下的時間卻是“1949.4.22.”。信封與信函內容如此相異,尤其是時間相差168天。其中必有原由。筆者揣測與分析,大膽地得出以下推斷:

1949年4月22日,那位叫郭鐘芬姑娘寫信給“親愛的瑜”,信中首先傾述了戀人曾經的甜蜜和姑娘的癡情:“當我呼出了這一行字時,你能知道,我體內每個血液是多劇烈的沸騰著嗎?”“每一時刻,我都瘋狂的想念著你,最使我念著的,當然:是那甜蜜而熱烘的嘴唇,和清明悅耳的聲音。”

隨後,筆鋒一轉,講述了姑娘的擔憂:“在前晚的說話中,我聽到了有許多人最近對你訴說的話。瑜:“人言可畏”。最後是無可奈何,說出撕心裂肺的絕情之語:“為了你的事業與前途。我願忍下了痛苦的‘思念’,以後不再常來找你啦!請原諒我吧。”

至於那位叫“瑜”的男子幹啥工作?一段戀情竟然會影響到他的“前途”?我們不得而知。時隔5個月又24天,經過168天的掙紮與煎熬,“瑜”可能真的是“哀莫大於心死”了,無望之中,痛下了分手決心,於是將郭姑娘給他的信塞進信封,原件退回,而且無言,並未留下心回意轉的隻言片語。

如果結局真像筆者推斷,那麼這段始於甜蜜的愛情就帶點悲劇元素了,尤讓人覺得感傷。1949年,那是個分崩離析的年代,舊時代的大廈將傾,人渺小,情更是虛無。最後,雖是落花人獨立,何曾微雨燕雙飛?黑暗而混亂的世道裡,沒人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哪怕是相愛的自由。枷鎖是無形的,戰爭是無奈的,連性命都無暇顧及,有情人支離破碎才是常態。

都說民國愛情,十有九悲,這話不假,哪有那麼多傾城之戀?更多的隻是被迫的離散。我們無法了解到信中的兩個戀人究竟遇到怎樣的狀況?也無法得知最終結局如何?兩個人的相遇肯定是種緣分,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誰和誰的相遇,上天早已安排好了:有緣之人,相隔千山萬水也能遇見;無緣之人,近在咫尺眼前照樣擦肩。但是,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緣來緣去皆是天意,緣深緣淺皆是宿命,聚散不可知,去留不由人。

更何況,那些年的一切都很慢,路途很遠,車馬蹣跚,書信裡暈染著淡淡的墨水氣息,寄信人、郵差和收信人,情書在三者手中輾轉,等一個未卜的歸期。那些年的愛情也很慢,如同本文所示:沾益到昆明,160公裡,一封信要等兩天才能收到;如是天涯海角,時日可想而知。那個叫“瑜”年輕人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就在“芬”的搖曳身姿裡淪陷,他們的愛情應該是純粹而美好的,或許開頭千難萬險,結局千差萬別,甚至差強人意,但我相信:在那個慢節奏的年代,戀人相愛的心是相同的,一生也隻夠愛一個人。

聚有聚的原因,散有散的理由;緣深的陪伴,緣淺的分散;相欠的或許就會相見,不欠的反而不見;前世的交集,今生的聯系,不管遇見誰,都有各自的使命。相伴一生也好,相隨一程也罷,一個“隨緣”,既是心態,也是宿命。

離開的人,別怨恨,微笑著放手,真心祝福,命運教會了懂得珍惜;

留下的人,別冷漠,用心地呵護,悉心照顧,命運教會了如何去愛。

閱讀這封“民國情書”,筆者有太多感慨,於是寫了如下文字並刻在木板上,懸掛於老昆明雜書館的“喜事館”:

情操的見證

愛是一種契約,明知道這是一生一世的承諾,為了互相擁有,也情願做出許諾。

做人總要信,因為信才會看見,總會由一點一點的堅持而成真。

答案很長,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來回答你。

準備要聽了嗎?我們都要好好吃飯,好好活著,彼此註視。

文章到此,應該收筆了,但意猶未盡,筆者再對這份郵品檔案作出兩點補充:

其一,信函寄遞是“卅八(1949)十月十四”。此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宣告成立14天了。但信封背面則貼著民國時期的“民滇普5 孫中山像‘滇省貼用’改作半開銀圓”郵票,面值1角2分(上海大東一版,金圓50元,墨綠),同時也蓋銷了民國的郵政日戳。這是因為當時雲南尚未解放。

就在這封信函寄出56天後,1949年12月9日夜間10時,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盧漢順應歷史潮流,率領滇省軍政人員通電全國,在昆舉行起義,宣佈雲南和平解放;12月10日,上述“滇省貼用”郵票停止使用。正是滇省特殊情況,此種郵票僅存世8個月,由於時間不長,流通不廣,現存郵品不多,故較為珍貴。

其二,郵品的收信地址“象眼街”,僅憑這個街名就有故事。象眼街,位於五華區境東南部,護國街道境內。南北走向,南起威遠街,與端仕街相連,北至原來的長春路(今人民中路)。長229米,寬14.4米,瀝青混凝土路面,城市3級支路,雙向兩車道。

如此街名,定與大象結緣。民間傳說:從明代開時,緬甸、老撾等國都向中國皇帝進貢大象,雲南府署設置“象房”供其歇息與中轉,房舍高大自不待說,園林寬敞,有水池有草地有樹林,大象可自由走動,貴胄在此娛樂。明清兩代,北京有習俗,每年六月初伏,會在護城河內為宮廷所養的大象洗澡。清代文人屈大均《洗象行》:“玉河六月河水長,朝廷舊典賜洗象。”西南邊陲的昆明也有樣學樣,到了六月初六,大象披紅掛綠走出象房,前面旗鼓隊鳴鑼開道,稱為“象奴”的飼養員牽引大象,魚貫而行,要去盤龍江裡“洗象”。若按直線距離,象眼街到盤龍江,最近處當在今天桃源街到南太橋這一段。百姓不易看到這些大傢夥,這天就早早來到江邊,看大象如何洗澡?看象奴長得啥樣?大象訓練有素,沿江岸一字排開,等得號角吹起,就載著象奴依次入水“沐浴”。大象戲水煞是精彩,圍觀者會把銅錢扔進水裡,這些大傢夥能用長鼻子從水底撈出,交予主人。接錢後,象奴致謝,大象會卷起長鼻子,頻頻點頭,以表敬意,還會用鼻子吸出清水,噴向人群,很是熱鬧。明代,昆明有竹枝詞:

盤江輕蔭夾綠槐,香車筍轎錦成堆。
千錢更賃樓窗坐,隻為河邊洗象來。

洗澡完畢,開始上路,向京城進發。相傳在盤龍江洗過澡,可保大象路途無病。清代中期,緬甸貢象行至此街中段勸學巷岔口處,忽然下跪,長久不起,模樣虔誠與敬畏。人們認為大象是吉祥瑞獸,為紀念此事,在大象下跪之處用淺紅、淡黑、灰白三種石頭鑲嵌成大象的頭部形狀,約三尺見方,寬額大耳,長鼻小眼,可愛至極。民間還有更神奇傳說:若是農歷六月初六這天恰逢“小暑”節令,初升太陽光線斜射角度奇異,正好照在象眼,這“瑞獸”瞬間顯得更有靈性,一對象眼忽閃忽閃眨動,甚是傳神。老街名字由此而得。

一封民國情書,引出這些故事,誰是誰的誰?誰又和誰天長地久?這輩子真的好短,信中的“芬”和“瑜”,很可能說好了要過一輩子的,可惜走著走著就變成了曾經。

再讀情書,有了這般慨嘆:珍惜眼下每一分鐘,珍惜身邊每一個人,珍惜還活著,把該做的事做好,把身邊的情抓牢。千萬別想著來生再續前緣,下輩子你不會遇見我,我也不會遇見你。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什麼愛恨情仇一筆勾銷,什麼榮華富貴都是浮雲。

五、西南聯大社會實踐檔案解讀

“雲紡博物館”曾贈予筆者一份1941年的信函檔案影印件,全文如下:

逕(敬)啟者,蔽校社會學系學生十餘人,由李景漢,李樹青先生率領,擬於五月廿四日星期六午後四時前來參觀。籍聆 教益,屆時敬希惠予指導為荷。

此致:

裕滇紗廠金廠長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印)

五月廿一日

這份信函檔案為單位專用公文信箋,信箋天頭印有朱紅色“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用箋”字樣,格式為紅框豎排。檔案文字為豎寫楷體,蠟版油印。鈐有“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印”方形朱紅篆字印章,長、寬直徑均為2厘米(見圖1)。另外,查閱《萬年歷》得知,檔案中所提“五月廿四日星期六”的年代為“1941年”,當天的農歷為“四月廿九”。信函僅78個漢字,確道出那個烽火連年的聯大往事。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北京、清華和南開三所大學先遷至湖南長沙,組成“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4月,又西遷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5月4日開始上課,設立文、理、法商、工、師范5個院26個系,兩個專修科,一個選修班。聯大薈集了著名專傢、學者和教授,師資充實,在昆辦學8年,畢業學生約2000人。

國難當頭,聯大師生用一腔熱血報效國傢,為國分憂。正是愛國情懷的原動力,8年期間,他們對祖國文化與教育自信、堅守與堅持。教師循循善誘,諄諄教誨,嘔心瀝血,授業解惑傳道,辛勤耕耘,立下不可磨滅的功勛;學生發奮學習,孜孜不倦,潛心求學,刻苦鉆研,湧現出大批人才,成為國傢棟梁。

聯大校訓:“剛毅堅卓”;校風:“民主自由,嚴謹求實,活潑創新,團結實幹”。特殊年代的艱難環境中,師生以自由嚴謹的治學態度,正氣凜然的氣節,完成了偉大壯舉,一批中國近現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學者從這裡走出,一連串閃光的名字代表了中國當時最高的學術和文化,承載了當時高等教育的全部希望和重擔。

本檔案中所提到的“社會學系”,是聯大文科類重要的學科部門,研究對象包括社會分層、社會階級、社會流動、社會宗教、社會法律、越軌行為等。它與經濟學、政治學、人類學、心理學、歷史學等並列於社會科學領域。社會上所涉及的事情都是該系學習與研究范圍,諸如社會運動與變遷、傢庭、人口、心理、消費、經濟、宗教……。當時,該系教授著重就讓學生思考:這些社會事物為何出現?現狀如何?起到什麼作用?有何問題?

社會學系領軍人物正是本檔案中所提及的兩位教授:李景漢和李樹青。

李景漢(1895.1.12~1986.9.28),北京通縣人。中國著名社會學傢、社會調查專傢。主要從事社會田野調查調查與研究。1917年赴美留學,主修社會學及社會調查研究方法。先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學習,獲加利福尼亞大學碩士學位。回國後,1926年,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社會調查部主任、兼燕京大學社會學系講師。1935年~1944年,歷任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調查組主任、西南聯合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李景漢為中國社會調查研究和社會學教學做出了貢獻,進行過大量社會調查,其中在河北定縣所作調查,是中國知識分子運用西方社會學方法,進行實地調查的典范,是中國首次以縣為單位的系統實地調查。他任西南聯大社會學系教授同時,還兼任雲南省政府社會處《昆明市志》顧問;《呈貢縣志》主編。193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所著《中國農民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中央財經學院、中國人民大學和北京經濟學院教授兼調查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學研究會顧問、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研究所顧問等職務。

李樹青,華裔美國社會學傢。原籍遼寧鳳城。1935年,清華大學社會學系畢業。1940年,任教聯大社會學系,還在經濟系開設土地經濟學課程。 1943年,在雲南大學社會學系兼課。面對抗戰時期社會變動的問題,撰寫一系列學術論文,編入《蛻變中的中國社會》一書中。1945年,到美國馬裡蘭州立大學,研究人口及土地利用問題。他用制度學派觀點和方法來分析中國社會的結構與變遷,提出社會制度是社會學的研究主題。他從社會學的傳統、主題、方法等角度,認為該學科是研究人類行為的科學,應註重人與人的行為。1982年,他應邀回國探親和講學,在北京大學及華中理工大學社會學系,作了《人文社會學與行為科學》專題報告。

抗戰時期,在戰時非正常教學情形下,聯大改變原來教學模式,學以致用,為了讓學生更好地思考與探討所學科目,教授認真傳授研究方法,包括如何進行抽樣問卷?如何從事田野調查?如何參加社會實踐。

師生們把研究方向和角度直接面向社會,一竿子插到了市井、農村、醫院、廠礦,甚至軍隊,進行實地教學,學生身臨其境,設身處地,耳聞目染,親歷實踐,以此獲取知識,同時也彌補了當時設備缺乏、資料不足的艱難狀況。本檔案就是一份社會實踐商榷函,協商聯大社會學系的學生前往“裕滇紗廠”,參觀、調研及社會實踐。

1937年,時任雲南經委主任的繆雲臺主持建成“雲南全省經濟委員會紡織廠”,廠址在昆明南郊、環城公路外側的鳳翥村玉皇閣旁。紡織廠開工後,規模有限,產量不多,雲南當局決定繼續擴充紡織業。1938年8月,省經委、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三方協商集資,設立“裕滇紡織股份有限公司”,廠址在先前紡織廠旁邊。1939年6月1日,正式破土動工;同時派員赴上海,購買英國制造紡織機器設備。

1940年6月,裕滇紡織廠(亦稱“裕滇紗廠”,以下簡稱“裕滇廠”)正式試車生產,廠長金龍章。裕滇廠主要生產粗紗,專供土法織佈廠作為生產原料,產品迅速在市場暢銷。該廠的開辦,使得雲南外匯流出減少,提高了滇省土法織佈廠產品競爭力,工廠富裕電力還可供應耀龍電力公司,補充昆明電力,一舉三得。裕滇廠是當時雲南首屈一指的紡織企業,其生產確保了抗戰軍需,解決了民生需求。當時,昆明擁有的紡織紗錠位居西部地區第3位,占11%。

本檔案中“裕滇紗廠金廠長”值得一提。金龍章(1903~2000),雲南永仁人,畢業於清華大學,赴美國麻省理工電機工程專業深造,學成歸國,任上海西門子公司電機工程師。

1935年,繆雲臺為籌建雲南經委紡織廠,到上海購買紡織機械,他與金龍章相識,對這位滇籍技術人才大為賞識,多次登門拜訪,力邀回滇,建設傢鄉。回滇後,金龍章歷任裕滇廠廠長、雲南紡織廠廠長、雲南省政府委員,省參議員、耀龍電力公司總經理、雲南人民企業公司副總經理。

這位高學歷的“海歸”把先進的管理理念和制度應用到工廠生產和運營,所以,裕滇廠的機器設備全是進口,我們從老照片中可以看出,裕滇廠設備一流,相當先進,規模宏大,今人看來,亦嘖嘖稱道。(見圖2、3、4、5、6)

裕滇廠管理層的見解和格局讓人眼睛一亮,整個企業達到當時的國際化標準:開創了雲南的8小時工作制;工人有工傷保險和醫療保障;開設工人補習學校,聘請西南聯大老師教授算術、語文、歷史;聘請雲大外語教師教英文。女工極少識字的年代,這些可謂卓越創舉。

金龍章與聯大有著不解之緣,清華、北大、南開三校遷來之時,作為清華校友,他有獨特情懷,熱心地給予幫助。當時,南開大學王贛愚教授先行一步,調往雲南大學教學,同時也是聯大的“先行官”,金龍章給予了大力幫助,盡心與有關部門聯系,就用地、建校、建宿舍,安置傢屬等事宜做好安排,使得遷校準備工作如期就緒,聯大順利開課。

金龍章是清華大學昆明同學會會長,與聯大諸多先生皆為知交。作為雲南重要的企業,裕滇廠是聯大學生參觀學習、社會實踐的之地,不僅有社會學系,機械系、化學系的學生都以該廠為實習基地。

更難得的是,1943年1月1日,雲南留美預備班成立。繆雲臺任班主任,清華大學秘書長、西南聯大總務長沈履,裕滇公司總經理金龍章擔任副主任,雲南經委紡織廠和裕滇廠撥付352萬國幣,購得17.5萬美元,作為留學生的費用。1945年6月,金龍章護送著40名雲南學生,由印度經加爾各答轉孟買乘船, 兩個月的輾轉,8 月 2 日,到達美國紐約,分別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康奈爾大學、理海大學、密歇根大學、俄亥俄州立大學、芝加哥大學等高校學習,為雲南培養了人才。

通過對這份檔案的解讀,我們有了深層次的認知:

雲南具有得天獨厚的社會學條件,蘊藏了豐富的人文資源,保留著較完整的各個歷史時期的社會形態。聯大的教授隨時代進步,解剖自己,提高自己,發揮各自優勢,開拓新的教學領域。社會學系不斷地開出新課程,增添新內容,取得了20世紀40年代本學科的學術成就。這種不斷進取的精神、旺盛的學術活力,促進了教學質量提高,對學生有極大吸引力,也產生了巨大的凝聚力。教學與科研實踐緊密結合,二者相互推動與提高,開拓出新的教學領域,有了新的教學成果。

對於中華文化,聯大師生進行了傳承和發揚,面對艱難困苦,不屈不撓;面對侵略者,誓死抗爭,用自己的心血創造出一項又一項重要研究成果。猶如傲然氣節吹響提振民族精神的號角,也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與精神遺產。國難當頭,聯大的師生不忘授學,不忘讀書,極其艱難的條件下,造就出國傢的棟梁之才。

參考資料:

雲南省檔案館編:《檔案中的西南聯大》。雲南民族出版社,2016年11月版。

《雲南辭典》編輯委員會編輯:《雲南辭典》。雲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