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面前,人人都是赤子

2024年3月17日 14点热度 0人点赞

早課

濟南人臨泉而居,枕泉而眠,這絕不是虛話,而是市井日常。早起第一件事,出家門,打泉水,成為濟南人不約而同的早課。

於是,近的步行即達,護城河黑虎泉、王府池子等,我就親眼見過一些中老年人,夏天裡,身着白背心、短褲衩,腳蹬老頭鞋,在泉邊與老伙計碰面,然後扭腰、抬腿、甩胳膊,邊鍛煉邊拉呱,從天氣到股市,從保泉到地鐵,拉得熱火朝天,堪比老北京的茶館。

若是大冬天,泉池上方霧着一層白氣,幾十米內認不清面孔,但並不妨礙聊天,聲音就是名字,就像這散落的泉子,時間久了閉着眼睛也能一一指認。泉水不欺生,也不虛榮,更不會拐彎抹角,喜歡直來直去,就像這里生活的人們。

第一次來打泉水的人,總會有老手指點,「接水的時候,對准出口,別灌太滿。這好比做人,謙虛為要。」這種教誨,往往充滿學問。「論泡茶,還是琵琶泉白石泉好,燒開了只有零星幾片純白的渣子。黑虎泉水質較硬,鈣質太多,瓢一層沫子,不適合泡茶。」

這時候,另一位老手上前幾步,反駁說道,「要我說,最好的水還是五龍潭官家池子的泉水,鈣質少,沒雜質,泡茶忒好了!」

就在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時,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先生站出來,敞開嗓門說道,「我家就住在官家池子附近,可我每天專程來黑虎泉打泉水,不為別的,練練腿,強筋壯骨!」頃刻,隊伍里一陣騷動,大家笑作一團。

打泉水的隊伍,井然有序,從來沒有人加塞。有外地人見打泉水的隊伍蔚為壯觀,隨口稱贊,「這里的人都守規矩!」他哪裡知道,這規矩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家風。

在舊時,護城河上插有一面「護河旗」,每天早晨封河期間禁止洗涮,不往河裡倒污水成為自發的民間鐵律。打泉水,或肩扛、手提、車推,或兩人結伴抬着,於是,鐵壺、水桶、各種傢伙什,叮叮當當,在人與泉的互動中碰撞出自然的交響曲。

泉水裡有柴米油鹽,也有煙火漫捲。所謂市井生活,不過是置身鋼筋混凝土的森林,依然能夠保持與水的關系,時刻牢記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打泉水不啻於一種感恩儀式,在索取中感念,在共享中淨化,像擦拭鏡子那樣擦拭靈魂,在日復一日中自我修行,看見眾生。

回家路上,手裡拎着油條和豆腐腦,勒出兩道紅印子,我想起詩人孔孚的《引木斧訪泉》:「你輕一點走/小心踩出泉水/你看我像貓一樣/是新泉敲門。」愛泉如命,如是而已。

老街

泉水是一種時間,老街巷是另一種時間。後者是從前慢,比車、馬、牛都慢。

曲水河畔,青磚灰瓦,綠藻搖晃,在碧水藍天的映襯下,清清亮亮,如若明鏡。河面就像一張透明無字的唱片,錦鯉嬉戲,劃開綠波,一個搖晃,再一個搖晃,漾起圈圈漣漪,兩岸店鋪卸門板的聲音,拎着水桶洗涮的聲音,車子路過晃鈴的聲音,芙蓉館里唱戲的聲音,老頭老太打牌的聲音,志願者舉着喇叭講解的聲音……還有河裡大白鵝引頸高歌的聲音,一枚柳葉兀墜落寂靜的聲音,渾然不覺中被一脈泉水收集起來,儲存在老城的記憶里。

我貪戀這種聲音,更喜歡這里的人,心情煩悶時,過來走走,瞬間豁然開朗,一片水湄,猶如靈魂鎮紙,停靠着我疲憊的心,也蜿蜒着古人的呼喚。

東晉永和九年的那場蘭亭之醉,在耳畔芬芳,歲月漂薄了記憶,卻不動聲色地蓄滿了觴杯,邀請你我仰脖而盡,交付出生命的率真。

不遠處,曲水亭民俗街,12座淺棕色的商亭依次排開,以君子五卷中梅蘭竹菊、琴棋書畫、松柳荷雁命名,最惹眼的當屬「曲水願」志願服務驛站,他們是老濟南記憶館志願服務隊,身着帶有泉水標識的藍馬甲,走街串巷宣傳保泉護泉,為遊人講解古城歷史。

「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把咱濟南的好,告訴給更多的人!」有位阿姨如是說。他們講的哪是故事,分明是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他們本身就是活着的歷史,我從他們身上仿佛看到了王羲之的影子。

老街被時代甩在後面,愈是這樣,她愈進駐到了我的心底。這種感受,與從老街巷走出去的張承志竟不謀而合,「飲虎池消失了,心裡像傾進一股雪水。我沒有顫抖,我知道,當人們都失去它的時候,它就屬於我了。」只是我後知後覺,人至中年才了悟。

回想過往,我曾經生過一場大病,與死神擦肩而過,大病初癒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老街巷看泉,竟涕淚交加,無以言對。那些無名泉好像活糊塗了,忘記了時間,也不記得晝夜,只是像風一樣存在,像柳一樣紮根,不管不顧地翻湧而出,供人們汲出一擔擔透明的詩,分享一簾簾幽藍的夢。由此,我的心上鑿開了一眼泉,水花沸騰,涌成甘醴。

風吹過,曲水河「簌簌」地起濤,柳條們揚起發辮協奏,好似一曲管弦樂。原來,老街巷是長了腿腳的泉水,走着走着,忘記了回家的路,擲地一聲,就此安家。詩意地棲居,就是要人類向泉水學習,隨遇而安,得大自在。

地泉

讀《詩經》,讀《爾雅》,讀線裝本的唐詩宋詞,像有泉水汩汩冒出,步步地泉,淡淡清喜,仿佛是隨手撿來的寶物。

免費的東西都是昂貴的,有多貴呢,需要拿生命去一驗。曾有個女詩人結伴去南部山區爬山,半途迷了路,手機也沒了信號,與外界失聯,最後天黑前循着山泉的「呼嚕呼嚕」聲響找到出口,劫後餘生的感覺使她熱淚盈眶,直說「這是大自然的恩典」。

書上說,溪水匯集的地方必有神跡發生,守着滿城的泉水過活,在四季更替中洗去肉體塵埃,洗出清淨歲月,我想,此時此刻就是神跡,每時每刻都是恩典。

大病初癒後,我再看這里的大大小小的泉子,突然覺得,所有泉水都歸於一眼泉子——無論是李清照辛棄疾曾鞏張養浩李攀龍等,脈脈泉流都歸於一;然後,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此,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深諳秋落冬枯的禮節,恪守道法自然的傳統,把歲月過成了一首詩。

著名作家張煒先生為了留住家鄉海邊那片林子的記憶,使用會計用的「三聯單」,記錄三份,天地人各一份。這一舉動,讓我既心痛又警醒,拿什麼留住身邊的恩典?

我深諳,為了保泉護泉,這座城市的確做出了太多的犧牲與權衡,15個副省級城市最晚開通地鐵,道路施工也要處處為泉脈讓行……那些繁瑣到不能再繁瑣的保護工程,那些像呵護嬰孩一樣的輕手輕腳,最終都沉澱為山水之間的眉批。

對我來說,除了筆耕、詩吟、結集出版,更多的是在流觴曲水中忘記,就像忘記自己的名字——把書籍扉頁上的名字抹去,只留下正文足矣。

泉水如風,正如詩歌如風,無所欲求,連命名都顯得多餘(命名是現代人的一樁精神事件),它就這樣站成一道永恆的風景。(來源:濟南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