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新江:這部書,從敦煌學的百年歷史,訴說中華民族的心靈歷程

2024年2月6日 29点热度 0人点赞

尋夢與歸來:

一本書寫盡一百年的榮辱滄桑

01

在敦煌發現世界

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間裡,敦煌的世界性無與倫比。

大航海時代開始之前,沒有任何道路比古老的絲綢之路更聯通世界。在東西方大國起起落落之間,在各種物質交換和精神交流之間,數不清的商旅、僧侶、盜匪、軍隊、外交使團活躍在這條國際通道上。

敦煌,地處絲路繁華、扼守絲路要沖,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信仰的人們生活和流動在這裡。中國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希臘文明在這裡交融,佛教、道教、景教、祆教、摩尼教和儒傢在這裡匯聚。

正因如此,保存至今的莫高窟藝術和藏經洞文書,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繽紛多彩的中古世界。上千年連綿相延的歷史,保留在幸存的735個洞窟、2400多身彩塑、45000多平方米壁畫中,保存在6萬多件用漢文、藏文、於闐文、粟特文、回鶻文等文字書寫的文書和繪畫作品中。

藏經洞裡收藏的主要是公元4世紀至11世紀的珍貴文書,莫高窟留下的是公元4世紀至14世紀的壁畫和彩塑。如果說藏經洞是一個儲存著歷史記憶的圖書館,那麼莫高窟就是一個陳列著古代藝術的博物館。作為地球上保存規模最大、最完整的石窟藝術遺存,莫高窟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無可置疑地顯示了它的珍貴和獨一無二。

02

在世界尋找敦煌

在倫敦英國圖書館,陳列著一部由中國人在公元868年印制的《金剛經》,這部長約5米、反映當地民眾宗教信仰的佛經,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和較完整的印本。它來自敦煌藏經洞,斯坦因把它帶到了這裡。

■ 敦煌出土的唐代《金剛經》

在巴黎法國國傢圖書館,收藏著中國現存最早的圖經之一——沙州都督府圖經。與這部唐代圖經一道收藏於此的,還有一份反映唐朝百姓服役內容的差科簿,記錄了敦煌縣從化鄉約300個傢庭的生活點滴,他們絕大部分是高度漢化了的粟特人——一個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極其善於國際貿易的民族。它們均來自敦煌藏經洞,伯希和把它們帶到了這裡。

■《沙州都督府圖經》

在美國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有一尊一米多高的彩塑供養菩薩像。這個出自唐朝藝術傢之手的菩薩,體態修長,瓔珞長垂,氣質端莊典雅,造型嚴謹流暢,已成為博物館“鎮館之寶”。它來自敦煌莫高窟,華爾納把它搬來了這裡。

■ 唐代彩塑供養菩薩造像

在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博物館,有一幅公元8世紀的《觀無量壽經變》殘絹畫,畫上的一組菩薩像和四個頭戴“垂腳蹼頭”的男性供養人,生動地反映了唐朝人的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它同樣來自敦煌莫高窟,奧登堡把它帶到了這裡。

敦煌文書和石窟壁畫、雕塑分藏於世界各地。當年,它們的流散過程,充滿了無知與欺騙、巧取與豪奪。今天,各國收藏機構合作對其修復、出版與數字共享,各國學者悉心研究、相互交流,共同推進對人類文明成果的保護和利用。

以研究敦煌文書和石窟藝術為核心內容的敦煌學,從一開始就展現了它的世界性,並在不同國傢造就了一批世界級的敦煌學傢。從日本關東到關西,從倫敦到巴黎,從聖彼得堡到美國東西海岸,他們在世界各地尋找敦煌,追索歷史、啟迪未來。

03

敦煌之夢

1900年藏經洞豁然洞開,許多人的命運開始與敦煌緊密相連。他們逐夢敦煌,有的人美夢成真,有的人噩夢相連。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為他在莫高窟弘揚道教的夢想,洞開了新的大門。斯坦因、伯希和萬裡遠征,實現了獲取敦煌寶藏的夢想,也讓藏經洞成為中國人的傷痛記憶。勒柯克在拋硬幣決定命運時與敦煌寶藏失之交臂,華爾納準備揭走敦煌整窟壁畫時大敗而歸,他們夢想的破滅,使敦煌寶藏幸運獲救。

敦煌文書的命運,折射的是國傢和民族的命運。藏經洞文書已經流散,民族尊嚴與學術的希望不能失去。從向達、王重民,到榮新江、王冀青,為了追尋流散在異國他鄉的國寶,一代代學者接力,走上了崎嶇漫長的尋夢之路。尋找敦煌寶藏,也是在尋找民族之魂,尋找文化之本。

與此同時,一批批藝術傢和學者懷抱敦煌夢,來到莫高窟。常書鴻在祖國多難之際從巴黎回國,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敦煌,從此成為一生的守候。段文傑從1946年到達莫高窟後,每天聽著九層樓上的鐵馬叮當聲,再也沒有離開。樊錦詩,這位“敦煌的女兒”,年過八旬依然心系敦煌。她說:“我白天想敦煌,晚上夢敦煌。隻要一息尚存,就要為敦煌努力。”

走進敦煌

2000年敦煌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之際,我們撰寫了《敦煌百年:一個民族的心靈歷程》,通過數年的努力,試著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一段難忘的心靈歷程。

如今,我們將書名定為《尋夢與歸來:敦煌寶藏離合史》,同時圍繞四個方面對全書展開修訂:一是吸收和融入20多年來全世界敦煌文獻公佈、敦煌學研究進展的成果;二是增加敦煌石窟藝術及其研究者的內容,使敦煌學兩大核心——敦煌石室遺書和敦煌石窟藝術及其研究者的故事盡可能較均衡呈現;三是增加近年來國際交流與合作的內容,由此不難看到一百多年來東西方文化交流與相互關系發生的變化;四是豐富圖片內容,盡可能讓圖片與文字互補,相得益彰。

敦煌學發展迅速,本次修訂幾乎涉及全書每個章節,同時增寫了5章和若幹節內容,增加了約8萬字。變化最大的,是本書下編,比較完整地講述了從“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到“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的過程。

從藏經洞發現至今,敦煌學界有三句話流傳最廣,它們是: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或“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歐洲”);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這三句話就是敦煌學發展歷程的縮影。從增補修訂後的內容中,人們將可以比較清晰地了解這些話語背後的歷史經緯。它們是敦煌文物命運和敦煌學發展歷程的折光鏡,同時也折射了一個國傢、一個民族的困頓與奮發。

從增補修訂後的內容中,人們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中國敦煌學內涵和外延的三次改變——從上編藏經洞文書的發現和對文書的研究,到中編大規模展開的莫高窟壁畫臨摹、攝影、考古,從而發展為敦煌文書與石窟藝術、歷史考古相結合的研究,再到下編敦煌學成為“敦煌吐魯番學”,進一步發展為敦煌文書與吐魯番文書“比翼雙飛”、敦煌學與絲綢之路緊密結合的研究。

就學術史層面而言,修訂後的本書由此顯示了如下的中國敦煌學研究分期,即:藏經洞發現後到抗日戰爭時期的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1944年)為第一期,這一時期以敦煌文書研究為主;從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到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1983年)為第二期,以敦煌文書與石窟藝術及考古齊頭並進為研究特色;從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至今為第三期,轉入將敦煌文書、石窟藝術及考古,與吐魯番學、絲綢之路學相結合的研究。每一時期,各四十年左右。

踏上絲路,來到敦煌。當陪伴敦煌寶藏走過百年風雨、跟隨敦煌學經歷世紀沉浮之後,人們將會發現:敦煌,是如此之深地牽動著世人的目光。很難找到還有第二個地方,能像她這般凝聚著連綿相延的歷史和不曾中斷的文明,像她這般閱盡人間的悲喜愛恨和榮辱滄桑,像她這般讓眾多學者、藝術傢癡心不改並以身相許,像她這般展現如此廣闊的世界和遼闊的人生。

本書序言

劉詩平、孟憲實兩位的這本書源於2000年——敦煌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時出版的《敦煌百年:一個民族的心靈歷程》,可以看出當時兩位作者的心境,是想通過百年敦煌學的歷史,來訴說中華民族的心靈歷程。

如今,作者對內容進行增補修訂,加入大量有關敦煌石窟藝術研究的內容,並補充近二十年來敦煌學各方面的發展情況,包括國際學界的交往和競爭,還以大量圖片輔佐文字,使本書更加豐滿。書名《尋夢與歸來:敦煌寶藏離合史》,似乎也更加符合大眾讀者的趣味。然而,在我看來,這是一部真正的敦煌學學術史著作。盡管學術史難做,但這部書可以說是一部難得的學術史。兩位作者在前人許多個案研究的基礎上,加上自己的探索和整理,對百年來的學術史做了系統的闡述,包括敦煌藏經洞的發現、文獻流散,各國探險隊的攫取、豪奪,早期敦煌學研究的艱難歷程,特別是中國學者遠渡重洋,抄錄整理敦煌文獻的經過,以及最近四十年來敦煌學的迅猛發展和各國學者之間的合作與爭先。雖然沒有像純學術著作那樣出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的敘述無一字無來歷,是一本相當全面又可讀性很強的敦煌學學術史。

敦煌學的歷程必然與百年來中國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所謂“傷心史”、何處是“敦煌學中心”等話題,是每一部敦煌學學術史都無法回避的。

本書兩位作者站在中國文化的本位立場之上,同時兼有國際視野與同情之理解,把個別事件放到整個敦煌學的發展過程之中來看待,揭示出當年相互之間,因為國傢強弱、黨派分野、脾氣秉性之不同而產生的種種矛盾和紛爭,用“長時段”的歷史眼光去看問題,把許多事情的前因後果給梳理出來。這些方面的論述,給我很深的印象。

兩位作者,孟君是與我年齡相仿的學術摯友,詩平是曾經跟隨我讀碩士的學生,他們對於我有關敦煌學的論述非常熟悉,私下裡也有很多討論或論辯。我很高興他們兩位在本書中采用了我的不少觀點,也利用了一些我發現的敦煌學史新材料,特別是在一些大是大非問題上,他們與我的觀點保持一致。我既欣慰於他們能采用我的成果,更歡喜他們在我的研究基礎上又有許多推進,特別是把許多分別論證的問題聯系起來,因此常常更加深入。

這本書的最終成稿和後來的增補,詩平用力較多。詩平本科、碩士先後就讀於武漢大學歷史系和北京大學歷史系,因此對武大的吐魯番文書研究和北大的敦煌學研究情形都比較清楚了解。畢業後他進入新聞出版行業,有機會多次走訪包括敦煌在內的地方,增長見識,同時由於撰寫新聞稿件,有很好的寫作訓練基礎。

讀者不難看出,這本書的文風有一些新聞寫作的味道,把敦煌學史上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報道”出來,用引人入勝的話語帶著讀者深入閱讀。這本書中,不論是“民族的心靈歷程”,還是“寶藏的聚散離合”,都更像是敦煌學圈外的媒體人更為關心的話題,也是溝通敦煌學專業學者與大眾讀者之間的橋梁。

作者讓我給本書寫一篇序,使我能夠先睹為快。掩卷之際,把閱讀的感想寫出來,聊以為序。

文/榮新江

2022年10月17日 三升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