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塵埃——齊晉鞍之戰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中年老母的一笑傾城

2024年2月6日 20点热度 0人点赞

文/雪落秦州

六十年前,齊桓公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諸侯欽服。

六十年後(前589年),晉、魯、衛聯軍伐齊,齊師敗績,幾於太後為質之辱。此後,不復大國地位,需往朝於晉。而導致齊國淪落到如此地步的導火索,據說,隻是齊頃公母上大人不合時宜的一笑…

這一笑是怎麼來的呢?

左傳:魯宣公十七年(前592年)春,晉侯使郤克征會於齊。齊頃公帷婦人,使觀之。郤子登,婦人笑於房。獻子(郤克)怒,出而誓曰:「所不此報,無能涉河。」

翻譯一下就是:晉侯讓大臣郤克去齊國會談,國事訪問的典禮上,郤克登臺,可他是個瘸子,自然會拐呀拐呀的,齊頃公的母親蕭同叔子藏在帷後偷看,於是,樂翻了…

郤克身有殘疾,對他人眼光十分敏感,如今居然被公然嘲笑,立刻懷恨發誓:“若不能報此羞辱,我終身不過黃河!(再也不來齊國)”

而齊晉鞍之戰後,左傳記載:魯成公三年(前588年),齊侯朝於晉,郤克趨進曰:「此行也,君為婦人之笑辱也。」(你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就是因為女人那一笑!)

齊頃公母親蕭同叔子淚崩:

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我要是不鬧著要看典禮,就不會看到瘸子郤克登臺;

我要是沒看到瘸子郤克登臺,我就不會笑;

我要是不笑,就不會得罪了晉國;

我要是沒有得罪晉國,就不會有齊晉大戰,我們齊國就不至於淪為戰敗國,割地賠款,國傢一夜之間精窮,我兒子還得去晉國朝貢…

似乎從古到今,女人時常充當【紅顏禍水】的角色,商有妲己亂政,周有褒姒烽火戲諸侯;陳有夏姬亡一君一臣一子;到了後世,還有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陳圓圓放滿人入關,亡了大明的江山。

深居後宮內院、身穿羅裙、描眉畫鬢的女人們表示,沒想到自己肩負亡國重任,亞歷山大…

可是,齊國太後蕭同叔子的一笑,真的便是激起齊晉大戰、導致齊國失去一流大國地位、淪落為二流國傢的罪魁禍首嗎?

古話說得好,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若中年老母的一笑是其一隅,那所謂的全局,又是什麼呢?

這就不得不從齊晉之間的關系說起了。

太遠的齊桓晉文先後稱霸就不說了,說近一點的。

魯宣公三年(前606年):秋,赤狄侵齊。

魯宣公四年(前605年):夏,赤狄侵齊。

魯宣公五年(前604年):沒有赤狄的消息

魯宣公六年(前603年):秋,赤狄伐晉,圍懷,及邢丘

魯宣公七年(前602年):赤狄侵晉,取向陰之禾。

有意思。赤狄連續騷擾齊國兩年,都隻是【侵】,侵的意思是,偷摸的進村,打槍的不要,目的主要是打秋風,搶草谷,搶了就跑,非常符合遊牧民族的特征。

而到了魯宣公六年(前603年),赤狄突然掉轉矛頭對準了晉國,而且居然不是【侵】,是【伐】!

伐的意思是,擺開陣勢,敲鼓鳴鐘,光明正大地宣佈:“打仗了!”然後雙方開打,這叫伐。

伐通常是比較正式的戰爭,相比經濟目的,更為重視政治目的。這年赤狄居然還圍了晉國的懷城,一直打到邢丘,可以說相對深入晉國內部,讓晉國吃了大虧。

魯宣公七年(前602年),赤狄繼續打晉國的草谷,【取向陰之禾】。

再往後看,更為神奇的事發生了:從魯宣公五年(前604年)開始,到魯宣公十六(前593)年赤狄的絕大部分勢力被晉國滅掉,這十二年裡,赤狄和晉國持續地發生著軍事沖突,春秋左傳的記載就有5次,而和齊國之間的戰鬥次數記錄卻是:0。

赤狄這一方,先是對齊軍事行為戛然而止,緊接著就是持續不斷的對晉戰爭,簡直讓人不得不升起無限遐思。

在地圖上,赤狄剛好位於齊國和晉國之間,無論是搶齊國還是搶晉國,風險應該是差不多的,到底有什麼理由,能讓赤狄如此徹底地放棄齊國,轉而集火晉國呢?

當時,晉國為了和赤狄周旋,甚至不得不把晉成公的女兒伯姬嫁給赤狄首領潞氏。(和親,又見和親~)。後來,晉伯姬還被赤狄殺害了。可見赤狄轉火這一行為,對晉國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那麼,赤狄轉火晉國,和齊國到底有沒有關系呢?

春秋和左傳裡沒有更多的線索了。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大膽假設:赤狄轉火晉國和齊國有關。他們達成了某種協定,齊國保證不抄赤狄的後路,赤狄保證不再騷擾齊國。對赤狄和齊國而言,這的確是一種雙贏的提案。

求證1:齊國有沒有出賣晉國的動機呢?

證據:如圖可見,齊、晉接壤,晉國有大量山地(太行山區),並不適合農耕;齊國境內也多山;適合農耕的華北平原北部,正好一左一右,被齊、晉兩國瓜分。所以,晉國的興起,對齊國而言,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齊桓公稱霸的時候,也恰恰是晉獻公寵愛驪姬、殺太子申生、重耳出奔,繼之以晉惠公亂政,晉國亂成一鍋粥的時候。

而晉文公稱霸以後,齊國就始終處於一流中的二流這樣一種,較為尷尬的地位…

這兩個國傢,恰似在蹺蹺板的兩邊,國運此起彼伏。正應了一句俗話:一山不容二虎。

結論:齊國的動機簡直不能再充分了。

求證2:齊國有沒有出賣晉國的行為呢?

證據:不存在直接證據。

結論:此處存疑。

求證3:齊國有沒有從赤狄和晉國的戰爭中獲取好處呢?

證據:在晉國和赤狄不對付的那十來年裡,齊國在忙著幹這些事。

魯宣公四年(前605年),春王正月,(魯)公及齊侯平莒及郯。

魯宣公七年(前602年),魯公會齊侯伐萊。

魯宣公九年(前600年),夏,齊侯伐萊。秋,取根牟(東夷)。

魯宣公十一年(前598年),魯公孫歸父會齊人伐莒

魯宣公十三年(前596年),春,齊師伐莒。

原來,晉國對付赤狄的十年,是齊國專心擴充地盤,悶聲大發財的黃金十年。(莒、萊等小國都在海邊,與各國隔絕,一旦拿下,就天然成為齊國的專屬地盤)。

結論:齊國從赤狄和晉國的戰爭中,間接獲取了大量現實利益。

將上文概括一下,就是:處於齊國和晉國之間的赤狄突然間停止了一切和齊國的軍事沖突,集火晉國;齊國有出賣晉國給赤狄的動機;齊國在赤狄和晉國的戰爭期間,征伐萊、莒,間接獲取現實利益。

到了這一步,如果還要強調齊國不曾和赤狄達成某種協議,大傢反而會覺得:你是懷疑我的智商嗎?

其實,齊、赤狄勾結有沒有實錘已經不重要了。形勢如此,你我都能想到的事情,晉國那些文武雙全、威震四方的大臣們,會想不到麼?

如果這樣還嫌不夠的話,晉國的小本本上,估計還記著這麼一條:盟主之爭。

晉國這個諸侯方伯,中原盟主,父傳子,子傳孫,已經數代,中原各國均已認同,就連南方的楚國,也以晉國為頭號大敵,唯獨齊國,從沒認真地把晉國當做盟主看待。

晉文公稱霸,召集諸侯朝見周天子,這個不能不去,齊國去了。

晉文公去世,晉襄公初立,這個比較重要,齊國去了。

其他的時候,就見不到齊國的影子了。尤其是最近的十來年,簡直是完全無視了晉國這個盟主的存在。

魯宣公二年(前607),夏,晉人、宋人、衛人、陳人侵鄭。(沒有齊魯)

魯宣公七年(前602),冬,晉侯、宋公、衛侯、鄭伯、曹伯盟於黑壤,王叔桓公臨之。(沒有齊魯)

魯宣公九年(前600),九月,晉侯、宋公、衛侯、鄭伯、曹伯會於扈。謀齊、陳,討不睦也。(沒有齊魯)

魯宣公十二年(前597),晉人、宋人、衛人、曹人同盟於清丘。(沒有齊魯)

魯國是齊國的小弟,幹什麼都得聽齊國的。可齊國到底是幾個意思?是不是不想混中原朋友圈了?

齊國的態度很直白:我爹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時候,你們晉文公還在四處流浪,窮得沒飯吃呢!盟主?我呸!

而晉國的態度也很清晰:魯宣公十六年(前593)滅赤狄,魯宣公十七年春(前592),晉侯使郤克征會於齊

去年剛把赤狄收拾完,一開春,晉景公就把脾氣不好的郤克派去齊國征會,征會的意思是,我要以盟主身份召開大會了,特意跋山涉水過黃河地來通知你。

看來,晉國忍齊國,也已經很久了…

然後,就在這次以征會為目的的國事訪問中,發生了齊頃公母親蕭同叔子違規偷看典禮,並嘲笑郤克的事件。

齊晉之間不睦已久,中年老母這一笑,無異火上澆油啊。

怒氣沖沖的郤克回國請示,想要攻打齊國,晉景公不同意。

郤克表示隻帶著自己的屬兵去就行(周朝實施的是正兒八經的封建制度,封土建國,有食邑的大夫也有自己的私兵),晉景公還是不同意。

郤克鬱悶得隻能蹲在墻角種蘑菇…

既然齊國太後得罪郤克並不足以立刻引發戰爭,那就奇怪了,戰爭,到底是怎麼爆發的呢?

這裡就不得不提,魯國在此次齊晉大戰之中的反常表現了。魯國身為齊國的萬年小弟,非但沒有一如既往地站在齊國一邊,而且在齊晉大戰爆發之前,做了兩件很不尋常的事。

其一,以周禮立國的魯國,居然在魯宣公十五年(前594年),極其離經叛道地改變稅收制度,率先實施了【初稅畝】

周禮,公田之法,民耕百畝,公田十畝,借民力而治之。今又及其餘畝,復十收其一。遂以為常。

魯國的初稅畝,不是取消公田,所有田畝統一收取十分之一,而是公田之外,其他所有田畝,加收十分之一。如此增加民眾的負擔,國進民退,也難怪左傳評論道:非禮也

稅畝是為了增加國庫收入,而那幾年裡頭,魯國一沒有築城,二沒有裝修宮室,三沒有直接遭遇戰爭,按說不應該有太大的花銷。

這就奇怪了,為什麼魯國這麼缺錢呢?

其二,初稅畝實施四年之後,魯國於魯成公元年(前590年)改變軍費制度,【作丘甲】,目的十分直白:【為齊難】,就是為了準備和齊國打仗!

周禮,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丘(=十六井)出戎馬一匹,牛三頭。四丘為甸,甸=六十四井,出長車一乘,戎馬四匹,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此甸所賦。

概算一下,

丘=144戶=戎馬一匹,牛三頭。

甸=576戶=長車一乘,戎馬四匹,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老實說,這個負擔已經挺重的了。因為這不屬於田賦,是另收的軍費攤派。春秋年代,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之間要打,農耕民族各國之間還要打,戰爭是傢常便飯,軍費負擔的確很重。

結果這一年,魯國【作丘甲】,直接把一丘的軍費按照一甸收取,等於把軍費提高到原來的四倍!144戶人傢出長車一乘,戎馬四匹,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這是什麼概念?

全民皆兵!

橫征暴斂,賦稅太過,以至於惜字如金的孔老夫子,極其難得地在軍費攤派這種“小事”上留下了一筆。

那麼,魯國先行【初稅畝】,後【作丘甲】,劍指齊國,如此反常,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要知道,齊魯之間,齊大魯小,魯國對自己的定位就是齊國小弟,因此常年保持著服從齊國的態度。

舉個例子,魯文公十八年(前605),魯文公去世,魯國權臣公子遂想立魯文公小老婆敬贏的兒子,這就牽涉到正牌夫人哀薑和她所生的太子如何處理的問題,畢竟,哀薑是正兒八經的齊國宗女,背後站著的,是齊國!

公子遂的選擇是:去齊國請示匯報,並許諾將濟西之田送給齊國。(濟西之田是晉國送給魯國的,當然了,那不是晉國的土地,而是曹國的。果然,還是拿別人的地送人情,比較不心疼...)

而齊國的反應也讓人跌破眼鏡,齊惠公無視了他父親齊桓公頒佈的五大同盟條約之首:‘誅不孝,無易樹子(嫡子),無以妾為妻。’,放棄了哀薑,也放棄了哀薑的孩子們。

得到了齊國的認可,公子遂回到魯國,殺了哀薑兩個年幼的兒子,殺了持反對意見的大臣,硬是在禮儀之邦的魯國,把這件【殺嫡立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給辦成了。

魯國的權臣要搞事情,首先要擺平的不是國內的反對勢力,而是齊國的態度,足見齊國在魯國的地位,已經無限接近宗主國了。

而魯宣公即位之後,由於得位不正,魯國對齊國更是異乎尋常的倚重。從魯宣公四年(前605)到魯宣公十一年(前598)的八年之間,魯君幾乎年年親自跑到齊國去朝見。不但如此,齊惠公對魯宣公,也是左一巴掌,右一甜棗,折騰得不亦樂乎。

事件1:齊國大臣高固強娶魯君女兒叔姬。

國君女兒嫁到別國的權臣傢裡,不算什麼新鮮事。關鍵在於,這門親事,魯宣公不樂意!

而高固的做法簡單粗暴:請齊惠公軟禁了來訪的魯宣公,你不答應是吧?那就別回去了!

魯宣公不得不認下了這門屈辱的親事。

事件2:齊國多次征召魯國參與齊國對萊、莒的戰爭。註意用詞:公及齊侯伐*,代表這次會戰是有和魯國商量的;而公會齊侯伐*,代表這次會戰,魯國就是一隻召喚獸。

春秋裡寫著:(魯)公會齊侯伐萊。(魯)公孫歸父會齊人伐莒。

那個誰,過來一下,跟我去打***!

軍費,傷亡?自己處理!

魯國無語望天:萊、莒這兩個地方,就算打下來了,也和魯國一點關系沒有。中間隔著齊國呢…唉!

但齊國對於魯國也不是一點好處沒給;至少,齊惠公去世(魯宣公十年)之前,把濟西之田給還了。

魯宣公十年,齊惠公去世了。魯宣公十一年,齊頃公即位,稱君改元;而年年跑去齊國朝見的魯國,在齊頃公即位後的第二年(魯宣公十二年)和第三年(魯宣公十三年),突如其來地中斷了對齊的例行朝見。

魯宣公十五年,畫風突變:春,魯公孫歸父會楚子於宋。秋,魯仲孫蔑會齊高固於無婁。秋,初稅畝。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次的妖可不是一般的小妖,而是:

大妖怪楚蠻子來了!

楚莊王所向披靡,征服了陳、征服了鄭、打敗了晉、目前正對宋國進行毀滅性打擊,魯宋接壤,因而魯國的危機感十分強烈:“小國之免於大國也,聘而獻物,朝而獻功。誅而薦賄,則無及也。

簡而言之,就是趁楚國還沒打魯國的主意,先主動去把保護費交了,勝過被楚國揍了,再交保護費,那格調和效果可就差多了…

換言之,魯國認為,齊國沒有能力,也沒有這個誠意,去保護自己這個小弟。至於為什麼魯國會有這樣的認知,請參見一心一意追隨晉國的宋國下場。

楚王找了個借口挑起楚宋戰爭,宋國派人求救,剛剛在楚國手裡吃過一次大敗仗的晉國無能為力,龜縮不出。

宋國被圍九個月,打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實在是太慘烈了。

晉國是這樣,同為大國的齊國,難道就會很偉大,犧牲自己全力保護魯國嗎?

還是別做夢了。

新的霸王楚國,要上貢;原來的大哥齊國,也不可能不上貢;甚至公認的盟主晉國,也有可能得上貢。這麼多地方要花錢,魯國又三桓強,公室弱,稅收來源少,最後的結局,就隻能是加稅了…

於是,【初稅畝】

魯宣公十六年,晉國把赤狄基本上收拾完了(十五年,晉荀林父敗赤狄於曲梁。辛亥,滅潞。十六年春,晉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籲、鐸辰。三月,獻狄俘。)。又把送上門來挑釁的秦國暴揍一頓(十五年秋七月,秦桓公伐晉。晉魏顆敗秦師於輔氏),安頓了自己的大後方。接下來,終於可以對外出擊了。

作為必須在大國夾縫中生存的小國魯國,敏銳地感受到了晉、齊之間的力量對比變化和洶湧地暗流。加上南方楚國強悍,齊國不靠譜,萬年小弟魯國,最終拋棄了他的大哥,投入了晉國的懷抱。

魯宣公十七年 前592年 春,晉侯使郤克征會於齊。夏六月己未,魯公會晉侯、衛侯、曹伯、邾子同盟於斷道(晉地)。討貳(不跟隨盟主晉國的國傢)也。盟於卷楚(晉地),辭齊人。

但是,萬年小弟魯國對齊國而言,是他大國身份的最後一層遮羞佈。

失去了魯國的齊國,就再也沒臉自稱大國了。

因此,和晉國結盟的魯國,即將成為被齊國征伐的對象!

魯國對此也心知肚明,為此開始備戰,並時刻關註著國際風向,甚至打算到楚國去借兵(魯小弟膽子夠肥,居然打算在晉楚之間左右逢源)。

魯宣公十八年 前591年,這是十分不尋常的一年。仿佛被不可捉摸的天意所驅趕,華夏大地的局勢,天翻地覆。

第一,楚莊王突然去世。新君楚成王隻是個十歲的孩子。主少國疑,楚國北上的步伐,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而魯國打算從楚國借兵的計劃,也隨之破滅。

第二,魯宣公去世。親齊的公子遂之子公孫歸父被三桓驅逐出境。而新即位的年輕的魯成公,對齊國並不感冒。

姐妹(叔姬)被迫嫁給一個外臣,父親年年卑躬屈膝地去齊國朝貢,跟在齊國屁股後面應招打仗,魯國畢竟是個軍政獨立的主權國傢,這林林總總,都是屈辱。

如果齊國一如既往的強大,那麼也許魯國隻能接著忍。

可是現在呢?楚國,晉國,哪一個不比齊國更強大?那還有忍齊國的必要嗎?

第三,晉國已經開始收拾齊國了。十八年春,晉侯、衛大子臧伐齊,至於陽谷。齊侯會晉侯盟於繒,以公子強為質於晉。

齊國居然很痛快地作出了臣服晉國的姿態。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齊國作為昔日大國,不願也不可能就此沉寂。這次的臣服姿態,隻是為了爭取斡旋的時間和空間。而對於叛徒魯國,他們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征伐的打算。因此,第二年,魯成公元年 前590,魯國聽到了這樣的消息:聞齊將出楚師。

齊楚結盟!

中原這個大牌局裡,風雲突變。

十年之前,晉楚爭霸,齊國作壁上觀。結果,楚莊王服陳,伐鄭,圍宋,大獲全勝。齊國推出赤狄騷擾晉國,自己安心清掃後方,擴充地盤,不亦樂乎。

突然之間,楚莊王去世,楚國暫時需要集中精力整頓內政,停下了北上的步伐。

同時,晉國完成了對赤狄的征服,並打敗了虎視眈眈的秦國,安穩了自己的後方,做好了出擊的準備。

齊國呢?本來隻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悶頭大發財,不想抬眼方一看,當驚世界殊,連萬年小弟魯國都叛變了。

這個牌局,不是你不想參加,就能置身事外的。無論大國小國,都是如此!

和楚國結盟的齊國,終於出動了。

魯成公二年 前589

春,齊侯伐我(魯)北鄙(北部邊境)。三日,取龍,遂南侵及巢丘。

夏四月丙戌,衛(魯、晉同盟)孫良夫帥師及齊師戰於新築,衛師敗績。

這兩場局部戰爭,齊國勝。大國,畢竟還是有底蘊的。

然而,晉國會坐視不理嗎?

接著再看:同年,衛大夫孫良夫如晉乞師。魯大臣臧宣叔如晉乞師。

他們都找了同一個人:被齊國太後嘲笑過、一心主戰的郤克

到了這一步,晉國和齊國的敵對關系,已經是擺在了臺面上。晉國如果放任齊國和楚國結盟,把魯、衛這些小國都拉過去,那麼,同理,已經失去了陳、鄭、宋的晉國,將不復盟主地位。

整個中原,會變相地盡數落入楚國的手心!

這一戰,終於水到渠成,齊晉雙方都覺得非打不可,勢在必行。對齊國恨得咬牙切齒的郤克的怒火,終於合上了國際形勢的變化,引燃了戰爭的沖天大火。

晉國當政一把手兼太傅的士會在退休之前,對接班的兒子如此說道:“《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之喜怒,以已亂也。弗已者,必益之。郤子其或者欲已亂於齊乎?”

翻譯一下,就是:君子的喜怒,都是為了合於事物運行的形勢,結束動亂。郤克的憤怒,大約也是為了結束齊亂而生的吧?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有晉楚爭霸在先,齊晉交惡、齊楚結盟在後,郤克個人的憤怒,什麼也不算。

終於要打大仗了。

晉國傾國而出,上中下三軍齊動,出兵八百乘(六萬大軍)。魯國大夫率兵相迎,並為晉軍領路(不愧是萬年小弟,齊國的地盤跑得很熟)。

六月壬申,師至於靡笄之下。齊侯使請戰(齊頃公雖然是迎戰的一方,但是態度很主動,看來並沒有一定會戰敗的預想),曰:「子以君師,辱於敝邑,不腆敝賦,詰朝請見。」

晉對曰:「晉與魯、衛,兄弟也。來告曰:『大國朝夕釋憾於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請於大國,無令輿師淹於君地。能進不能退,君無所辱命。」

齊侯曰:「大夫之許,寡人之願也;若其不許,亦將見也。」

這段對話,針鋒相對,綿裡藏針,禮儀與威懾並重,讀起來真是爽極。

對晉國而言,一旦戰敗,整個中原將變相落入楚國之手,而晉國的下場,不言而喻;對齊國而言,如果戰敗,將徹底失去(本來就已經搖搖欲墜的)大國地位。

結果,齊軍敗了。而且是大敗,被晉軍追著繞著華不註山跑了三圈,齊頃公險些被俘。

晉司馬韓厥已經鎖定了齊侯的戰車,一路狂追,齊臣逢醜父與齊頃公換了位置,以防萬一。到華泉這個地方的時候,車被樹枝掛住跑不了了。

這可是齊侯!一旦生擒齊侯,整場戰爭,便是晉國毫無疑義的完全勝利!

任何一名戰將,在這種潑天大功之前,也難免激動興奮,而韓厥出身普通,因趙盾的提拔累功至此,應該說更需要戰功傍身,然而,他沒有急吼吼地叫人圍攻齊侯的戰車,而是牽著韁繩,步行過來,對逢醜父(兩人換了位置,韓以為逢就是齊侯)行了正常的面見外國國君之禮: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

請其同行的辭令也十分文雅:「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攝官承乏。」

簡直難以想象,這是發生在戰場之中,雙方戰甲披身,兵戎相見,死生相博,但一旦勝負已分,便依然以禮相待。

好一個泱泱華夏,文明古國!

逢醜父讓齊頃公下去取水,齊頃公會意,趁機逃走,免於被俘之辱。時窮節乃現,齊頃公也不是無情的人,脫身之後,三進三出晉軍,想找回逢醜父。雖未成功,卻每次都能帶領一批齊國的敗兵撤退(每出,齊師以帥退)。

更加令人感動的一幕發生了:齊侯入於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之。以入於衛師,衛師免之。

狄人(這一支是白狄)是跟著晉國來討伐齊國的,衛國剛剛被齊頃公打敗,特意找晉國借兵和齊國打仗。兩支軍隊按理說都是齊國的敵人,然而,他們卻把最為重要的齊頃公給放走了。

這是為什麼呢?

狄人對齊桓公的赫赫威名依然記憶猶新;而衛國,根本就是被狄人打得亡了國,國君死了,連八風不動的史官都跑路了,全國人拋傢舍業,連夜出城過河躲避狄人,要多慘有多慘,如果沒有齊桓公重封衛國,給錢糧給兵器地支持重建,又號召諸侯一起為衛國守衛邊防,衛國早就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了。

齊桓公六十年前的功業,拯救了六十年後的孫子齊頃公,也將齊國從亡國的險境中,堪堪拉了回來。

果然是,天道好輪回!

齊國雖然慘敗,但是國君還在,國傢沒有散,人心沒有死。齊晉雙方,還是可以談一談的。

隻是,齊晉的戰場本來在距離都城五百裡的地方,而隨著戰爭的推進,到了和談時,和談地點距離齊國都城,隻有五十裡了。

五十裡,一個微妙的距離,要知道,一旦進入三十裡之內,再進行和談,那就叫城下之盟,是相當於亡國的恥辱!

這一戰對於齊國的打擊,可想而知。

齊頃公舉目四望,楚國鞭長莫及;小弟們眾叛親離。最後,隻能老老實實,開倉,放血,求存。

左傳:齊侯使賓媚人(國佐)賂以紀甗、玉磬與地。不可,則聽客之所為。

紀甗、玉磬是從紀國奪來的國寶(紀國無罪,為齊國所滅)。地,則是齊國歷年征戰積累的土地,從魯、衛兩國侵占的土地,也在其中。

這個條件,可以說體現出了齊國作為戰敗國的認知和誠意。(齊頃公此人,做事還是有章法的。)

然而,郤克不依不饒,還記著被嘲笑的事,提出:第一要齊國太後蕭同叔子作為人質,第二要齊國將所有田壟改為東西走向。

這一下就過了。

且不說齊桓公興滅國、繼絕嗣的功業不遠,就是當代國君齊頃公,即位沒幾年,還沒來得及幹出什麼人神共憤的事,最為嚴重的,就是和楚國結盟、收拾叛徒小弟魯國,又打了和晉國穿一條褲子的衛國罷了。

郤克的要求立刻被齊的國佐抓住機會懟了回去:“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若以不孝令於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

好一個晉國,身為盟主,居然提出讓齊頃公把老媽送出去當人質的要求,這還是人嗎?

第二條,田壟走向。

國佐說:“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佈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

好你個晉國,無視百姓民生,隻為了你兵車行走方便,違先王之命,你還配做盟主嗎?

最後,國佐來了一段硬杠:“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要錢要地要國寶都行)子若不許,請收合馀燼,背城借一(但這都不行,那就決一死戰吧!)。敝邑之幸,亦雲從也(我們贏了,你們就別提了)。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我們輸了就亡國,亡國了,自然都聽你的!)“

困獸猶鬥,這一番狠話把魯、衛鎮住了,紛紛開口求情,郤克也沒想過要真的滅了齊國---以當時的意識形態,實在是不存在這種想象力,因此轉了口風,答應下來,說:“群臣帥賦輿以為魯、衛請,若茍有以藉口而復於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聽。“

晉國拿了國寶,魯、衛得回了多年前被齊國侵占的土地,皆大歡喜。

從結果上講,雖然談判之中多少挽回了點面子,其實齊國還是跪了。楚國太遠,等他們千裡迢迢地派兵伐魯救齊,這一仗早就打完了。而之後的齊國,選擇了深度韜光養晦的策略,齊頃公有生之年,都對晉國恭敬有加,年年朝貢,仿佛當年的魯小弟。

齊頃公甚至提議尊晉景公為王。

按照當時【周德雖衰,天命未改】的共識,與周王室同出一源的晉景公稱王,和蠻夷楚國稱王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事情,絕對會在中原掀起驚濤駭浪,這是一個,會把晉國架在火上烤的,看似誘人,實則危機無限的建議。(大國多智,齊頃公套路太深)

還好,晉景公忍住了【大黃,真香】的誘惑,拒絕了這一建議【晉景公不敢受】,繼續按照常規方式延續晉國的方伯大業。

齊晉鞍之戰的前世今生終於講完了。回頭再看,齊頃公母親的一笑在整個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說是: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激怒了一個正確的人,從而推動了歷史進程的發展。

如果沒有齊頃公母親這一笑,齊晉之間,還打得起來嗎?

看著箭在弦上的各方局勢,這一仗,還非打不可。最多換個人去觸發罷了。

所以,歷史這東西,乍一看都是偶然,仔細看全是必然。

由此,晉楚之爭中,晉國扳回一局,一雪前恥,晉楚南北對峙、雙雄並立的格局正式確立。

夾在兩國之間的各國:

你們兩邊打來打去的,都不在自己本土打,都在我們的地面上打(代理人戰爭),這日子還怎麼過啊。。。保護費交雙份行不?隻求不打仗!

和平的訴求,開始無聲地在各國間彌漫開來。